陸良淮走後,雲水城的光陰依舊流轉,太陽東升西落,人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夏秋冬四季變換。
但是雲水城的夏秋常常粘連在一起,隐隐約約讓人分不清楚,隻是有一天清晨會忽然見到葉脈上的晶瑩斑駁。
許凝畫和應秋在一日日裡悄悄生長,人人見到,都要說兩個孩子長得快、長得好,已經要變成大孩子了。
但是祖母似乎也有了變化,她在夏天說,因為天熱而吃不下飯,可是到秋末寒涼,又說因為天涼也不想吃什麼。
許凝畫率先對這種變化感到了不安,她隻能和應秋變着法子買來新鮮的菜蔬,兩個孩子互相幫忙也能做出一頓豐盛可口的飯菜。
許雁照常誇獎,又交代不必辛苦,免得被竈火燒傷燙傷;可是面對兩個孩子做出的飯菜,應秋在心裡悄悄數,祖母隻吃了十五口。
她記得,陳豆丁的爺爺走之前,也是這樣,漸漸吃不下飯。
終于這一天,是雲水城寒寥的立冬,祖母在家裡昏倒。
兩個孩子那時候正在竈房裡煮粥,忽然聽見似乎是重物落地的聲音,然後便聽撲撲沉悶的響聲,應秋和許凝畫立即沖進許雁的房間,便見祖母倒在地上,身旁是散落的盒子。
遇上這樣的事情,兩個孩子卻出奇表現出了冷靜,有條不紊地将許雁扶到床上,許凝畫緊緊抿着唇,手心裡,許雁的胳膊堪稱瘦骨伶仃。
許凝畫留下照看暈過去的祖母,應秋轉身就跑出去找人來看。
安甯巷要跑到巷尾,才能到達有郎中的百草堂。
天邊稀疏的雲彩在身後飄遠,粉牆上烏黑的瓦片泛着冰冷光亮,長長的巷子裡,隻有小姑娘一步不停的奔跑聲。
應秋腦海裡什麼也沒有想,她到達百草堂,便微微喘着氣告訴坐店的郎中,自己的祖母昏倒了,要請他到家裡去看,“我家是安甯巷第一家,請您快去。”
應秋看到郎中立即起身,一旁的小藥童也迅速抱起了藥箱,兩個大人趕忙朝着安甯巷跑。
應秋轉身走了反方向,在城門不遠處,有一家專門送信的小店,她請人将信送到城外百丈山腳,自有人去取。
等應秋返回家中時,她走進院子裡,聽到了老郎中的歎息。
這聲歎息像一塊沉悶的石子,落在狂跳的心頭,反反複複在心間輾轉不斷。
應秋慢慢走進房間,打開窗子,窗外天色一碧如洗,打出白晝下的信号,小姑娘眼睛裡漸漸浮上水光。
她在心裡默默重複,請師父師娘下山來就好。
老郎中把過脈相,已經明白許雁的壽數将盡,可是許凝畫在旁邊紅着眼睛,悶悶的淚水滴濕了衣襟,他再三猶豫,還是開出一副滋補的湯藥。
藥方上的這些藥材家裡都有,許凝畫如獲至寶,趕忙去熬,可是當她坐到小小的竈房裡,将浸泡的藥材放在一邊,蹲下身子去扇小竈裡的炭火時,卻很難壓抑淚水和悲傷。
她忽然覺得學醫不好,她認識藥方上的每一個字,她知道這幾樣藥加在一起,根本治不了什麼病症。
窗子外,應秋取出出診的診金,送走了郎中和藥童。
她聽見許凝畫哽咽的哭音,她隻能默默掠過,去房間裡看祖母。
鄭家夫婦很快下山來,百丈山腳接信的三叔也來了。
可是鄭氏夫婦輪換着号脈之後,盡管沒有歎息,盡管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變化,應秋也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許凝畫站在門口,眼睛紅紅的,端來湯藥,自己卻不敢進門。
許朝隻是沉默着接過許凝畫手裡的湯藥,送到床前,許雁這個時候才慢慢轉醒,她看到床邊的幾人,心裡已經明白。
大人們誰都沒有講話,在沉默裡,孩子們也能感受到答案。
但是鄭家夫婦和許三叔還是住了下來,鄭氏夫婦每日做飯打掃,許朝漸漸看護起兩個孩子,許凝畫總是很固執地要自己上山刨藥,取回來給許雁做藥膳。
面對生死離别,人人都有自己的情态。
這一年,雲水城的冬雨格外冷濕,應秋告訴許朝,她很讨厭這樣的天氣。
“雲水城偶爾會這樣,但是你到北邊去,那裡的秋天雨水連綿不斷,陰冷連連。”許朝在竈間添着柴火,他今年不過二十多歲不到三十,說話時語氣平淡而聲音周正平和,應秋從前很喜歡聽他講故事,“秋秋,你父母他們現在就在北邊。”
應秋沒有對這句話多作什麼回答,她隻是側着身子靠在門邊,她在雨水裡看到許凝畫身穿蓑衣,而腳上的鞋子已經糊滿泥漿。
藥簍裡似乎沒什麼東西,她一聲不吭地穿過前廳,走進自己的房間,接着應秋聽見藥簍落地。
應秋默默順着屋檐挪進許凝畫的房間,藥簍落在地上,隻有兩根枯萎幹縮的棕黑藥根,看不出是什麼東西。
許凝畫沒擡頭,她隻是将藥簍裡的小鋤取出來,一點點擦拭幹淨,在應秋的注視裡,一滴眼淚默默順着鼻尖落下。
落進筐子裡,混進泥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