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收回目光,從他身側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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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空調早早就被打開,冷氣呼呼地往外吹。
衛生間裡。
方蓉英拿濕毛巾幫姜晚笙擦額頭的汗,輕柔又細緻。姜晚笙則挨靠在身側,乖巧地對着水龍頭洗手。
泡沫綿密地浮起來,她心不在焉,随手戳破一個,腦海裡忽然又出現男孩那雙眼。
鼻腔裡還有室外殘存潮熱水汽。
姜晚笙吸吸鼻子:“奶奶,剛才那個男生是做錯事了嗎?他的爸爸媽媽為什麼讓他罰站?”
“外面好熱,說不準會中暑的。”
聞言,方蓉英搖頭示意不是。
本不想多說,但對上姜晚笙那雙好奇的眼眸,她還是不自禁地解釋。
“不是他爸爸媽媽讓他罰站。”
“那是誰?”
“他的後媽。”
姜晚笙愣了愣,這兩個字經常在童話故事裡看到,她脫口問道:“那他的爸爸媽媽不管他了嗎?”
“他的爸爸媽媽——”斟酌兩秒,方蓉英尋了一個合适說法,“去天上了。”
“唔,和爺爺在一起。”
她純真地笑笑,“那是很漂亮的地方。”
聽到這話,方蓉英眼眶倏然有些發酸,溫柔地捏了捏姜晚笙的臉頰。
下一秒又聽到她問:
“可我還是不懂,他的…後媽為什麼要讓他罰站?”
小孩子對不解困惑的事總是有很多探索欲。
如果搞不明白,便會一直想着,方蓉英不想讓孫女覺得苦惱,但又确實不知該從何說起。
其實她對樓下這家了解也并不是很多。
這一戶是半年前才搬來的。
一家四口有兩個小男孩,聽說其中那個大的,是男人前一個老婆生的,不知為何生下沒多久便自殺身亡。
這之後男人重組了家庭,又生了一個小兒子。大的叫祁琛,小的叫祁佑。
後媽王茹對祁琛一直态度冷淡,時不時辱罵他是喪門星。不僅母親自殺,就連出生後爺爺奶奶、外婆都跟着相繼離世。
不過她都是偷偷這麼對他,不敢叫當家做主的祁邵明知道。
直到上個月,祁邵明又因車禍意外去世。
家庭的破碎讓王茹徹底瘋癫,她認定了祁琛就是個禍害,葬禮上給了他兩巴掌,嘶吼着讓他滾蛋。
偏偏祁琛那邊已經沒有任何親人,撫養權最終還是落回到了王茹身上,她如果還想繼續住在祁邵明的房子裡,就必須接手撫養祁琛到十八歲成年。
沒辦法甩掉他,便開始用各種方式虐待他。
比如這大夏天,讓他在接近四十度的熱天下站着,有時候一站就是兩個鐘頭。
這樣的天氣,連身格強壯的成年人都不一定能直直站上幾個小時,更别說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小孩了。
不過,外人終歸是外人。
即使再覺得不忍心,也沒什麼立場去管這件事。
方蓉英措辭半天,委婉地回答道:“可能,他的後媽覺得,他會給人帶來壞運。”
“可是,這又不是他的錯啊。失去爸爸媽媽他也很可憐。”
姜晚笙顯然不能理解,英雄主義作祟,憤憤地補充,“他的後媽真是個八婆精!”
看她小臉皺巴巴擠在一塊的樣子。
方蓉英隻覺得可愛,剛想佯裝嚴肅問她是從哪兒學來這罵人的話。
門外忽然傳來吵鬧的聲響,像是有人在吵架。
方蓉英推開門望了望,發現四樓圍着一圈人。
中間站着的正是祁琛的後媽——王茹。
大概緣由就是對門的鄰居上樓,看見祁琛站在牆角臉色慘白,那老頭是個熱心腸,便敲開他家門,讓王茹心善一點不要這麼熱的天折磨孩子。
哪曾想這一句直接激怒了她。
一口一個肮髒不入耳的詞彙,什麼“多管閑事”“糟老頭子”“人老活不了幾年還在這兒管别人家事”
……
鄰居被氣得高血壓都要犯了,蹲坐在地上,揚言要王茹賠精神損失費。
這麼一鬧,家家戶戶沒事的都來湊熱鬧。
你一言我一語的,沒把矛盾調停,反倒是越激越亂。
眼見着場面越來越失控,方蓉英沒辦法坐視不管了,她穿上鞋子,和姜晚笙交代一句“在這等一會奶奶。”
接着,下樓去說公道話了。
但事情并沒有如她所想般順利解決——
王茹知道方蓉英兒子的地位,不敢惹她,見沒理直接又哭又鬧地掉眼淚。
她指着祁琛大罵:“喪門星,害完你爸爸就來害我啊!”
“害我也就算了,我一條爛命,無所謂了,可是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害我兒子啊!”
“我做錯什麼了,為人父母的,保護我自己兒子,讓這種奪人命數的髒東西離我遠點有錯嗎。這世道到底有沒有公理啊……”
字字不堪,口不擇言地如飛刀對準祁琛紮過去。
旁人大多數還是抱着湊熱鬧的心态,聽到這裡也都插不上話,一時逼仄的樓梯口變得異常空曠與安靜。
謾罵聲順着同情、悲恸的眼神一同混合。
化成一道發了黴點的鐵鍊,拴着他釘在原地。
他面上沒什麼情緒,隻是貼着牆根站着,脊背挺得很直,側頭看向廊外。
仿佛置身于一場鬧劇之外。
但每每“喪門星”三次飄散在空中時,他垂在身側的手便無意識地握緊幾分,直到指甲扣進掌心壓住血色。
似是在隐忍,也似是在掙紮。
一直在樓上墊起腳尖往下看的姜晚笙,忽而皺起眉心,她長久地盯着他的手心,隻覺得心髒懸滞在半空。
幾秒後,她提起裙角,咚咚咚地跑下樓。
而對此,祁琛一概不知。
他的目光正落在外面空地處,那裡有隻毛色黑褐的小狗。
是流浪犬,也是一隻棄犬。
因為它的身上還拴着牽引繩,大概是前主人借着遛狗的名義,在它滿心歡喜在外玩耍的時候,順手将它丢棄。
祁琛搬來這裡後,無論上學還是放學,這隻狗都會跟着他。
甚至會自己叼起牽引繩,搖着尾巴跑向他。
好像是認定他為新的主人。
但祁琛從來不會搭理,他從來都是冷漠,繞開它。
低聲告誡它:
“讨好是沒用的,不會有人要你。”
一味地示好,向别人展示你的弱點,隻會成為别人茶餘飯後的閑聊話題。
而後冠上可憐的名義,投來同情。
實際上,這隻是一場笑話,而你,隻能全然接受。
好似感受到他的目光,那隻棄犬忽而擡頭。
看到他後,又開始搖尾巴,一下又一下地吠着。
祁琛扯出一抹戾劣的笑容,突然覺得一切都很無趣,活着,又或者死了。
他的指尖一點點攀上邊側的牆面瓷磚。
就在這時,耳朵突然被人捂住。
聽覺裡所有的謾罵與詛咒聲在一瞬間,全然隔離在外,他唇角的笑容一點點變得凝固。
地面上的人影被樹葉切成豎條的形狀,一塊塊,卻被另外一人的塊狀剪影覆蓋住。
祁琛緩緩擡眼,對上一個女孩的眸子。
兩人之間的距離隔得很近,近到他能聞到她身上味道,是混着奶香和荔枝泡沫的清甜香味。
她仰頭,目光不錯開看向他。
幾息後,姜晚笙很輕地和他說:“别聽。”
“他們不要,我要你。以後我們一起住。”
聲調綿綿軟軟上揚,從含着霧氣的唇瓣中吐出,她笃定地問出一個問題,
“我帶你回家,好嗎?”
蟬鳴仍在聒噪,頭頂的烈日将灼熱全然傾灑。
眼前的畫面宛如被老式柯達相機所定格,過分曝光的取景框裡,一切都是那樣的晦澀、朦胧、不清。
一雙好幹淨的瞳孔中,映着好肮髒的他。
祁琛蓦地覺得喉腔發澀,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牽引繩,順着她的指尖套上他的脖頸。
勒得越來越緊,讓他不得不發出聲音。
嘴唇發麻時——
他聽見自己發出一個單字音節:“好。”
空氣中,盛夏蔓延出一絲絲涼意的微風。
不知何時,樓下那隻棄犬,停止了吠叫。
隻是,它仍在無聲地搖着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