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多謝你的好意。”
旁聽多時的她還是來到前線,立在了兩個氣氛微妙的戰将中間。
率先碰了一下劉亦明手中近乎枯竭的杯身,她依舊對這個交集不多的追求者報以基本的禮貌。
“劉總,要從社會需求和設計眼光來看,你絕對是個非常厲害的企業家。但是我已不再是單身,目前感情也穩定。如果是正常工作上的合作,我們可以嘗試談談。”
“你的心意我領了,隻希望這個軟件,不是僅為誰的孩子而設計。若是能讓上海乃至全國還掙紮在學習困難一線的學生都受益,豈不更好嗎?”
回了一個還算友善的微笑,她飲盡杯中酒,悄悄向孔令麒使了個眼色,故作淡定地離開了。
孔令麒悶聲不響地跟上她的背影,杵在原地的劉亦明滿肚子火氣又沒地釋放,隻能轉身快步退去。
派對散場回家的途中,兩個窩在車後座的主角心事重重。
“你什麼時候把他的底摸得這麼清了?”
“從東北回上海以後。天耀還在預投僵持,既不表示要換人,也不撤資,真搞不懂他們葫蘆裡賣什麼藥。”
“但是天耀和你爸想的一樣,都是想拆分多比,最多就是希不希望多比上市的區别。”
“我爸倒是沒逼那麼緊了,天耀依然默認最初的想法。實在不行可以不跟他們合作……但是今晚劉亦明的出現,确實讓我忍不了了……”
“他确實很出色,我以前調查他的公司時,股權架構、産品思路、人員管理都是數一數二的。結果關鍵時刻接受了青荷的并購,我也沒想明白其中的緣由。”
“那些往事就不去回憶了吧,他今晚正面給我的壓力是不争的事實……”
“為豆豆的學習專門設計一個軟件,這暗示的心思絕對夠絕……”
“如果是你沒出現之前,他這麼做說不定我真會動情……”
“真的假的?”
“我的軟肋就是豆豆,關于她的教育問題,你們倆都算是雪中送炭。隻是他單想提高成績,不一定知道如何解決根源,這也許和我純粹換着老師給她輔導沒什麼差别,豆豆甚至可能在加倍獨裁管理體制下崩潰得更快。所以相比之下,你還是那個真正懂處理的赢家。”
話雖這麼說,他緊鎖的眉頭卻沒有舒展開。
“怪不得那麼想讓他趕緊來把我踢走,這實力給我複出開賽車也趕不上……”
“你們就不是一個層面的,和他比什麼,現在多比不是照樣好好的?”
一時找不到合适反駁的論據,幹脆抱住胳膊的他閉眼撅起了嘴。
準确來說,今晚的倆人心情都不好。
但是酒已經喝飽了,她提出去健身房運動,出出汗放松一下。
健身房是結婚以後新裝修在家裡的,但是工作繁忙的他們基本沒怎麼進去過。
嶄新的各式器材靜候開啟,倆人在休息區相繼換起了衣服。
瞬間回到青春歲月的她,說是和他同齡也不為過。
邊将垂肩的長發束成丸子,邊瞄着仍在氣頭上的他套好背心,一屁股坐下來拼命裝備着厚厚的拳套。
“火氣這麼大,你是喝了多少啊?”
“沒多少,就是想起那小子的險惡用心,和我爸簡直是一丘之貉。拆家不夠還想拐人,我這輩子都攤上什麼對手了……”
“這才哪到哪,既然要踏入商場,打仗是常有的事,你這心态還是有待修煉。”
“我之前查資料已經忍了很久,今晚能那樣跟他對質,幾乎達到我的極限了!等到下周一,說什麼我都要把天耀斃了,反正也不稀罕他們那點臭錢……”
“這就又炸了?你羅列完他的罪名時,發現他眼裡梅威瑟的那句話了沒?”
耳邊那日從自己嘴裡一字一句複述的話再次響起。
“我就喜歡你看不慣我,但又幹不掉我的樣子。”
他再也繃不住了,騰地站起來,怒值拉滿的眼神不亞于當初鐵鍋炖飯桌上憤然摔杯的瞬間。
她有點失望,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還是那個沉不住氣的小屁孩……”
避開他下一秒想吃人的目光,她朝角落的沙袋指指。
“想發脾氣,上那邊去。”
身後此起彼伏的擊打聲還是聽得她心驚肉跳,稍微轉臉一瞧,粗若樹幹的柱身被他左右開弓砸得直晃,甚至連腳都用上了。
沒過一會就把沉重的沙袋踹倒在地,又不斷搬起來接着瘋狂輸出。
地闆隔空傳來的震感,蔓延在她的腳下,也化作安靜許久的空氣中他熟睡的心跳。
掌心輕撫過結實的項背,睡夢中的他遊絲般顫動了一下。
命運多舛不是個好詞,但是用來形容他十分貼切。
才剛過完一個還算平靜的年,怎料按下葫蘆浮起瓢,剛築牢的根基,又開始招來挖牆腳的無良賊人。
孔慶杉還會不會對付天耀尚未得知,面前這位行動實力派的強敵散發出來的威脅,即使最後沒有入駐多比,但也随時會變成多比無法忽視的仇敵。
和劉亦明放一塊,以孔令麒眼下的水平,隻能算是青銅對鑽石,硬剛無疑自取其辱。
況且他還沒有練出調節自我情緒的能力,上次和孔慶杉連續二次交鋒,還是後來想通了才勉強默認了這份扭曲的愛。
如今增加了這樣一個目的雷同的技術黨,想在事業和家庭上秒殺自己,并且不會有任何感情上的憐憫之意,足以在他恨之入骨的黑名單上添加火藥味超标的一筆。
第二天早上,生物鐘作息下的她沒驚醒一夜未曾翻身的他,悄悄起床去洗漱吃了早餐。
等她再回到卧室,他依然背對自己躺着,但是手機已經架在了床頭櫃上。
探頭過去一瞧,他困得半睜半閉的眼睛勉強打起精神在盯着屏幕,被沿裡隐約傳出藍牙耳機的動靜。
瞥見她迷惑不解的神情,睫毛略有拂動的他,嘴角滑出一句倦意濃重的招呼。
“姐,早上好。”
“醒了?沒多睡會嗎?”
“睡不着……”
“你在看什麼呢?”
“劉亦明這些年的項目曆程。”
“還在糾結這個問題?”
“你不是說了,要打仗就得知道戰鬥規則,了解對手……”
“現在了解得怎麼樣了?”
“沒戲。他随便挑一個項目就能甩我幾條街,無論是以前自主創業還是加入青荷以後,很多設計的前景至今還是非常不錯的。多比要是有他當CEO,上市以後的利潤可以是現在的數倍……”
“怎麼,這就認慫了?”
“不是認慫,隻是體會到了天外有天……雖然他那些光輝事迹我早就知道了,隻是昨晚看見他真的在觊觎你的樣子,我心裡就特别疼……”
“你是羨慕他有能自主研發軟件的本事嗎?我已經說了,那是治标不治本,單純看重成績的話,和我這麼多年對待豆豆的方法是一樣的。換成軟件來輔導她,就能讓她學習有進步了嗎?”
“姐,教育觀念是一方面,問題是和諧的親子氛圍不能吃一輩子紅利,豆豆要想順利完成各階段學業,還是得靠專人引導啊。我現在不能算是樣樣精通,但像彈琴閱讀這些技能,也是拜小時候我爸所賜,施壓逼出來的。”
“劉亦明做的這些,恰好是我們下一階段要重點攻克的難題。如果換成是一個毫不相幹的人,那倒沒太大影響;關鍵是我作為一個前期拼命竟标入選的新手父親,對孩子的前途仍然沒有高效的規劃方案。照這麼發展下去,我都可以自己識趣退出了……”
“你這是對自己沒信心,還是對我不放心?”
“和你沒關系,我隻恨自己技不如人……”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别人家的孩子總是更好的那個……”
他沒有聊下去的欲望了,關掉手機扯過被子蒙住了腦袋。
隔着一層薄薄的蝸牛殼,她帶着幾分共鳴的聲音朦胧透進耳中。
“确實如此,豆豆就很反感和我小時候比較。用她的話來說,我們倆就不是一個物種。”
“不過她現在也不那麼排斥和私教老師一起上課了,進展是慢,至少沒有在倒車。”
“我們都不是内行的教育者,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去做就好了。需要完成的,是為人父母和夫妻的角色任務。”
“他這次主攻的是以技術換感情,你是用感情去營造有溫度的科技。好好想想吧,哪種理念能走得更遠,再對症下藥去提升自我。”
周圍再次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偷偷從被子裡露出了盛滿感激的小眼睛,看見她正坐在桌前進行着周末閱讀時光。
一個懶腰差點把酸疼的身子伸得失靈,他使勁把請求支援的想法忘掉,咬牙用火辣辣的手将睡袍披上幾乎散架的肩背,一瘸一拐地朝衛生間挪去。
門關上的那一刻,埋頭字裡行間的她微微擡了一下專注的眼神。
“小東西,别怪姐冷血,既然要當企業和家庭的頂梁柱,就必須得有這魄力,不能在原來的成績上睡大覺,做好和豆豆一起努力成長的準備吧。”
“盡管放心,既然我當初沒有給他初心失守投資,以後也會更加注重人企綜合的斟酌。”
整個周六,他居然沒有玩遊戲,而是訂了一個企業高層領導的線上課程認真參加了培訓,有不懂的地方還湊過來讓她幫忙解答。
活動不便的手指握筆在本子上塗鴉着各種術語,好幾次反複念叨得直打瞌睡,但還是堅持往腦子裡塞。
實時更新的世界500強巨頭的勵志故事,不同領域的企業文化與管理經驗,他從小到大聽過很多,但是要真正孕育出适合自己的智慧,還有很長一段征途等待開鑿。
深夜已經熄燈的屋裡,惡補了一天狼羊文化的他,仍緊盯天花闆上科技市場當代和未來分析的手機投影不肯休息。
昨晚拳擊洩憤缺乏放松的身子早已坐靠不住,透支的大腦昏昏沉沉,不停打架的眼皮還在頑強抗争。
一覺醒來的程蔓翻過身來,發現他半耷拉着臉,不知不覺睡着很久了。
手機電量瀕臨耗盡,枕邊投影儀淡淡光線上方定格的文字内容圈畫了一些重點詞彙,頗有自己當年熬夜備考的那股勁了。
輕輕取出發熱包漿的機子擱置一旁,小心把他彎曲困難的手臂收入了被窩。
連續兩天的身心交瘁,他給予自己的各方面壓力都太大了。
先不說能不能達到追求的預期效果,這樣急速填鴨式的臨陣磨槍,也算是一種程度上的精神自虐。
歸根結底,劉亦明的過分優秀,激發了他潛藏在心底的不安。
行業内卷的厮殺從未停止,戰火還由搖擺不定的事業層面,逐步擴散到了新建取暖的家庭。
而這兩個賴以生存的港灣,寸土必争。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脊背平躺壓迫的陣痛還是促使他産生了更換姿勢的欲望,但封鎖在夢魇的籠罩之下,渾身的筋骨根本不聽使喚。
不忍心看他原地撲騰,她伸手扳着他的後肩,将他攬向面對自己的一側。
随着他與她之間的距離慢慢接近,遮蓋在身下的左手突破了自尊心的掩飾,笨拙地搭在了她的腰上。
指頭觸到他磨砂般的骨節,以及戒指上露水的冰涼,回憶起昨晚掙紮跳躍在被别人光環刺痛的陰影裡喘不上氣的他,宛如訓練場裡為了生存揮汗如雨的戰犬,抛在風中的腳印不再整齊,汗淚濺射起渾濁的泥濘濃咖。
握住他綿軟的手腕極其小心地揉按,掌心裡依稀起伏的脈搏,無言地貼着她逐漸同步的心跳,斷斷續續地訴說起靈魂深處卑微脆弱卻不甘退讓的純樸柔情。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