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降調的鋼琴聲突然在古堡裡響起,雖然不是什麼電影的配樂,但是在燈光照明有限和回音效果特别的廳堂和走廊裡,聽着和某種來路不明的生物或非生物的出場BGM如出一轍。
各密室裡的遊客霎時都浮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紛紛為這詭異的劇情轉折預告互相抱團,個别膽小的甚至當場改道尋找上了求救電話。
在終點門口附近慢飲咖啡等候多時的程蔓,聽到這看似平常的曲目也微微皺上了眉頭。
待識别出第一句字詞,猛然想到歌名的她倏然站起,不由自主地惦記着那個迷失已久的人。
“孔令麒?是你嗎?”
年後回到上海的倆人,又繼續在各自的事業圈裡忙碌打拼。
他為了多比早日實現上市,每天跑業務輾轉得腳不沾地。
手上捧着的不是續杯的咖啡,就是盤得發熱的筆記本電腦。
她面對着在堆積如山的合同上跳躍的密集泡沫,即使之前擁有過目不忘的能力再怎麼輕松,應付于各大客戶之間的談判也着實心力交瘁。
工作占據了他們寶貴的相聚時間,還沒有正式結婚之前,到對方家裡吃頓飯已經是最奢侈的修生養息。
向來喜歡黏着程蔓的孔令麒,别說是最近她在家都還在加班,就算是飯桌上,嘴裡僅剩的力氣也隻夠勉強把肚子伺候好。
自己尚且自顧不暇,也很懂事地明白不去打擾她,便通過一些側面的方式去感受親密的味道。
難得同在一片屋檐下,煮咖啡時順手捎上她的一份,休息前幫她拿出疊好的衣服,收拾出差的充電寶也不忘給她的續個航。
特别是某天晚上,整理完協議的她打算去洗澡放松一會,自然取過床頭擺放的睡衣,再出來時仍然不見他的蹤影。
擦着頭發到走廊往樓下一看,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邊盯着電腦屏幕,邊給手中的皮鞋擦油。
“孔令麒,你怎麼在這裡加班?”
聽到她的聲音,他擡頭朝樓上看了看。
“沒事,我就背個合同流程,不打擾你了……”
“明天又得起早去見用戶,這皮鞋再不打理,都快成泥盒子了……”
“可以叫阿姨幫你的……”
“不用了,我都習慣自己擦。再說了,手上有點活不容易睡着……”
“你忙完就先睡吧,别讓鞋油味沾你身上……”
結果她第二天醒來,發現他還是在客廳裡過了夜。
出門前到處找不到自己的高跟鞋,就差扯嗓子喊保姆時,他提溜着一堆東西跑了過來。
“對不起,昨晚不小心睡着了,忘記把你的鞋歸位……等急了吧?”
一雙打磨得閃閃發亮的裝備擱在了她面前,看起來手藝還不錯。
“謝謝了。”
剛要穿的腳被遞上的鞋穩穩接住,她不禁愣住了。
半蹲半跪在地上的他,略顯笨拙地替她套好了戰靴。
“姐,你趕時間,快走吧,早高峰馬上就要到了……”
原本打算麻溜出發的她,卻還是抽了幾秒鐘,替他系上了胡亂挂在脖子上的領帶。
“你也要注意形象,多休息……”
揉了揉睡意不減的眼皮,他點點頭。
“出差回來,我請你吃飯。”
“好,一言為定。”
一周都快過去了,程蔓才重新見到來接自己下班的孔令麒。
往常總是一副嘻嘻哈哈模樣的他,今天的表情卻有些沉重。
為她打開車門後鑽進駕駛室啟動車子,全程始終一言不發。
不時瞟向他沉默的臉色,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怎麼了,心情不好?”
“沒有……”
聽到他強忍怒氣保持平靜的呼吸,她再次試探着開口。
“工作上不順心嗎?”
“那個外國佬,明明都已經看完方案準備簽約了,就因為最後有人插嘴說多比還沒上市,行業實力不足,又給我全盤否定了……”
“公司上下特地給他們做了那麼長時間的專項工作,說不要就不要,今天給員工開會,有的都差點想不幹了……”
她也頗感無奈,平時給上級策劃方案,都還經常遇到朝三暮四地任性調整,何況接到這麼大一筆業務,最後關頭一句話就讓所有心血付諸東流,确實令人難受。
作為一個新生公司的主心骨,他的痛苦不會比員工少,但還是得擔起正負能量無縫轉換的超級機器身份。
卸下面具的一瞬間,人人皆是無奈的小醜。
特别是路上還有一個單體設計師打電話來說,自己已經找好下家了,辭職信提前交到了他的辦公室和财務等部門,下周就準備轉移陣地。
他竭力壓住悲憤挽留,可是對方去意已決。
“公司剛成立時你就為我們完成了開張穩定的關鍵幾單,可以說是多比的元老級功臣了,真不再考慮一下嗎……”
好說歹說,要走的終究留不住,他隻得紅着眼眶默許了。
旁邊一直靜聽的她深表同情,在一個紅燈停車時給他遞了一張紙巾。
“别太在意了,多比也不是很差勁,還有其他員工沒離開,國内業務鍊也沒中斷。這個周末先休息,晚點再整理一下後續的規劃吧。”
他沒有回應,胡亂蹭了幾下眼睛鼻子,在變燈的一刻踩下油門繼續前進。
素食自助餐廳裡人來人往,周末的加成讓原本熱鬧的場地變得更搶手,倆人擠了一會才到達訂好的位置。
現代人注重養生的越來越多,吃膩了油鹽糖醬皆高的快餐外賣,偶爾也需要一些天然的植物氣息淨化腸胃,包括部分健身人士的飲食菜譜組成。
在生态農場的流行趨勢下,這類餐廳的受歡迎程度也在逐漸上升。
程蔓想起當初和他在黃家屯炕頭看星星的閑談了。
“你在上海都喜歡吃什麼?”
“吃素。”
“吃素?為什麼?”
“吃素健康。”
“是因為減肥嗎?”
“我請你吃飯,到上海……”
“再說吧……”
時至今日,他确實履行了承諾,請自己來吃飯了,還是這家口碑不錯的餐廳。
不知道那時的黃家屯,以後有沒有做到大飯店菜籃子的命運。
東北的美食遠不輸上海,希望家鄉呈現在全國飯桌上的特色,不止大米的可口,還有很多很多的選擇……
沉思中的她,意外發現對面的孔令麒半天還沒掃光一碗飯,倒是不停地在喝葡萄汁。
擱在旁邊的屏幕幾秒就閃動一下,信息窗口像俄羅斯方塊一樣交替疊加。
假如這些也是立體的存在,估計已經在手機上堆成山了。
條件不允許的他把果汁喝出了悶酒的既視感,她看不下去了,按住再次續杯的手背。
“公司又有新情況?”
“沒有。”
“說不說?”
他微微擡眼,把手機解鎖推過去。
“你看看吧。”
董事會群裡一長串的最新消息,除了杜一鳴幾個,還有天耀的股東,都在吵吵着催促多比加快上市的進程。
但是天耀看中的盈利模式,是以拆分多比目前的家居闆塊作為代價的,這又和孔令麒的想法背道而馳。
現在好不容易盼來一個糊弄上道的大爺又給跑了,上市已經刻不容緩。
但如今想擠進圈裡哪有這麼簡單?一言不合就又轉回要換CEO的老套路上了。
這下不光是員工要另謀高就,連自己都又要丢飯碗了。
她大概過目了一遍,将手機還給他。
“先吃飯吧,這事也急不來,身體重要。”
疲于應對資本的他伸筷子去夾香菇,沒想到手一滑,直接掉進面前的半杯果汁裡濺了一臉。
輕攪湯鍋的她吓了一跳,趕緊把紙巾盒朝他那邊挪了挪。
然而他并沒有反應,隻是盯着那團漂在水面微微顫動的物體在愣神。
嗅到一絲不對勁的她停下了手中的活。
“孔令麒,你怎麼了?”
倒映在空洞雙眸中除了靜悄悄的落寞,幾乎找不到與身邊熱火朝天的氛圍匹配的活力。
“沒什麼,你先吃,我去補個妝。”
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消失在盡頭,她不知道該怎麼辦,隻能先把那隻浸透淡紅的香菇替他移回碗裡。
衛生間的洗手台上,發梢滴落的顔色已逐漸清澈,臉上也不例外。
唯一不同的是,滑過嘴角的甘甜,已經被更新鮮的苦澀所取代。
程蔓去端了一些面食和水果過來,故意隻吃了一小部分,說剩下的碳水糖分太高了,也退不了,讓他幫忙清盤。
他哪裡還是能随便忽悠的小傻子,伏在桌面漠然不動。
“先吃飽,點多少我都買單。”
“是不是吃素不合你胃口?等下陪你去打包點肉菜吧……”
“不用,今晚你是主角,我不重要。”
他抄起根烤玉米機械地啃起來,但從坑坑窪窪的痕迹看,也是填喂得很将就了。
一頓下來,他就吃了三樣食物,喝了一瓶葡萄汁,其他的什麼都沒動。
之前還打算管理身材的她,無奈隻能自己處理了剩餘的餐品。
回去的路上,開車的程蔓提出去外灘邊走走遛下食。
春天的上海早已恢複了溫暖的氣候,然而今晚的夜風卻分外刺骨。
平時吃得最多的孔令麒,身上的熱量由于供給不足,又不肯拉下面子趕場,繃着臉偷偷靠身邊挽臂的程蔓蹭點暖氣。
“姐,你冷嗎?”
“沒事。你呢?”
“還行。”
她撥了一把被風吹到臉上的頭發,攬住他繼續慢慢踱步。
走到路邊一個拐角處,他突然停了下來,側身背對着風向,把她擋在了面前。
“是不是覺得我今晚很幼稚?”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仰起臉望着他眼中少見的凝重,手指從胳膊上輕輕轉移到了掌心。
“為什麼這麼問?”
“就單純為我評價一下。”
他确實是在等候答案,她隻能如實開了口。
“要是僅談表面,你在我眼裡就是個小屁孩,說話做事幼稚點沒什麼……”
“在工作上,對遇到暫時無法克服的困難,誰都有權利不開心,有情緒也正常。隻是脾氣耍完了,該端正心态去面對還是得做……”
他一字一句地認真聽完,回憶片刻後也緩緩道來。
“我之前做過頁遊和賽車俱樂部,碰上難處基本都是用和事業有關的技能去釋放壓力,畢竟那也是我比較擅長的方式,再不濟找幾個朋友一起吃飯喝酒也能發洩一下……”
“我們去吃點夜宵好嗎?”
“真不用了……”
他擡頭看看來回蕩漾半江燈火的水面,沉默着脫下西服外套,披給了同樣正裝打扮的她。
“你這樣會着涼的!”
他按住了她企圖拒絕的手,努力替她攏好衣扣,垂下眉眼抱住肩膀繼續邁開了腿。
她隻好摟緊他僅覆單薄襯衫的後腰,倆人在石闆路上的腳步聲漸漸融為了一體。
周末的商場裡熱鬧不減,無論是美食區還是娛樂區,均是一片片攢動的人頭。
來到電玩城入口,兩個中學生模樣的男孩,在賽車遊戲機前瘋狂旋着方向盤。
屏幕上濃煙火星若隐若現,賽道周圍都快刮出洞了。
連續跑了幾局,不是翻車就是各種剮蹭,加上他們樂此不疲的叫嚷,現場簡直可以用烏煙瘴氣來形容了。
“這技術不行,本事都浪費在虛張聲勢上了。”
兩張疑惑的臉同時轉過來,看見一個陌生的青年不屑一顧地盯着自己,頓時像點了炸藥包似的爆發了。
“你算老幾啊,站着說話不腰疼,有本事你來秀一下?”
雙手插兜的身影橫在了中間,高處俯視的小眼睛裡透出了幾分寒意。
“再說一遍?”
被瞪得後背略涼的男孩有些畏懼地爬下座椅,從這個比自己高了一頭的壯漢周圍散發出來的氣場,霎時讓他嚣張的氣焰熄滅了大半。
“大哥,你别生氣,我不太會說話……”
旁邊的另一個也在他瞥過來的餘光中吓到語無倫次。
“别……别看我,我可沒惹你……”
抱着衣服在一邊杵着的程蔓,想起他那次去管小胖子拿太多自助餐品,結果差點被聞訊趕來的大胖子揍了,這次怎麼又犯病了?
但是看這倆男孩,都是一副流裡流氣的打扮,估計是混社會的成員,倒是和他年輕時的專業對口了,怪不得能鎮壓得住。
他不想與這倆小豆丁過多廢話,轉身到附近的空位上坐下,直接調出了難度最高的人機模式,連沖數次紅線摘旗取勝。
台球桌上,一向學習成績很差的他,卻能在那方草原揮杆戰鬥,指揮白球如賽車一般馳騁天地,所到之處無影可尋。
這方面程蔓雖然理論沒什麼問題,但要比實操能力,她不一定比得過他。
就像上次的臨場PK,别看駕照倆人都有,擱F1上就難說了。
她是首戰奪冠,他則是放水險輸,其中的緣由已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