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背包客打扮的田爽在路邊等候出發的客車,身邊隻有程蔓在不時張望。
“媽,這兩天小孔爸爸就交給你了。一定要打好這場翻身仗!”
“翻什麼身啊,我又不是在鬥地主……”
“你現在還就是在鬥地主,要和以前那個冷血專制的女霸天統治時代劃清界限!”
“口号都學會了啊,以後的曆史小論文能不能保持這樣的文筆?”
“拜托,我就不能多感受一些寓教于樂的學習氛圍?”
“這次的夏令營還不算嗎?”
“算啊,我的心早就飛了!”
登上逃離魔爪的救生艇之前,田爽回頭沖她不言而喻地揮揮手。
“加油!”
她意味深長地目送車子消失在朝陽裡,轉身去寂靜的洞穴深處喚醒沉睡的笨獸。
“小東西,起床了……”
自從創業以來,戶外活動早已是路人,賽車滑雪仿佛都變成了上輩子的夢。
他折疊着外套和睡袋,看着測試驅蚊水效果的她,還是感覺不适應。
“姐,你不是說還沒有玩物喪志的資格嗎,為什麼會突然找我去露營呢?”
“突然嗎?你也勸過我,人偶爾躺平一下死不了嘛。”
“這話是沒錯,可一下子躺到長興島,是不是跨度大了點……”
“我們不像豆豆有暑假,長興島最多也就一個小時的車程,對于周末的臨時放松再合适不過了。就當是懷念學生時期的階段性休憩福利吧……”
話是這麼說,自己在聖彼得堡終日奔波在求學與生存的光輝歲月,其中品嘗的辛酸隻有懂的人明白。
“聽說長興島好玩的可多了,是個休閑娛樂學習的絕佳去處。你說為什麼豆豆參加的夏令營地點不選在那呢,這樣我們就不用分開過周末了……”
她沒有回答,而是遞過來一張密密麻麻的清單,上面羅列了各種詳細到頭發絲的必備物品。
“你有在野外過夜的經驗,審核一下吧,還缺什麼?”
“天啊,這單子比我們一個隊加起來都考慮得周全!”
“難道你們當年不是準備這些嗎?”
“睡袋幹糧這些物資都是主辦方提供,我們一群糙漢子,背兩件換洗衣服和耳機充電寶就比賽了。反正幾天而已,忍忍就過了……”
“年輕時哪有那麼多顧慮,到了營地倒頭就睡,沙漠草原哪都能是床。現在……唉!”
“現在咋了?你才多大,又不是七老八十……”
“我也有過屬于自己的光輝歲月啊,感慨一下嘛……”
“好了,看看單子上還需要添點什麼,待會去超市買完就抓緊時間到公園占個風水寶地了。”
“要去這麼快嗎?”
“公園有固定開放時間的,而且我們的晚餐就安排在那邊吃了,順便看看夕陽玩會娛樂項目多好……”
“行,聽你吩咐就是。”
下午的太陽還沒有褪去白天的威力,但絲毫不影響前來遊玩的各類人士享受自然與人文的完美契合,道路兩旁随處可見五顔六色的蘑菇陽傘和野餐墊,與一叢叢散發清香的白菊紅玫構成了一塊豐富多彩的調色闆。
“姐,這兒的人真的好多,我都懷疑是又回到剛才的超市了……”
“咱們租個自行車溜達一下,看看晚上住哪裡合适吧。”
“會不會太曬了?”
“不礙事,島上風景好着呢,你不去會後悔的。”
“對哦,這裡是島哎!姐,真有你的,等等我……”
兩架自行車一前一後,由樹林間的石闆小路駛向了環島的圍堤,實現從陸地到海洋一秒切換的神奇交融。
“姐,吹着風好舒服啊,海鹽的氣息比汽油味聞起來爽多了!”
“是啊,但如果剛才那些樹能取代天天見到的水泥森林,上海可能就沒有今天的繁華了。”
“現代化與城市化的滿足,總是要以放棄一些相對的傳統和落後作為代價……”
“其實人每天奔波在住宅還有寫字樓之間,不也像這些早出晚歸的鳥兒一樣嗎?終日覓食求偶、築巢繁育,一場突然降臨的暴風雨就可以把栖身的小窩掀翻。年複一年南來北往的趕路遷徙,也讓我想起了曾經輾轉打拼的自己……”
見她神情有些感傷,他趕緊湊近安慰。
“可要是沒有這些水泥森林,你就不會來到上海,我也沒法認識你啊。”
“就當它們是指引我們相遇的路标,搭建屬于你我事業與感情殿堂的重要支柱。”
“你如果不想離開上海,沒關系,這個島條件也挺充足的,在這裡安享晚年我沒意見……”
“但上海不适合養老,我會等你一起去尋找你惦記的那個夢之島……”
“走吧,接下來做點我們這個年紀應該嗨起來的事。”
他扶正被風輕微掀動的棒球帽,一蹬車跟上了她掉頭的車轍印記。
卡丁車賽場彩旗獵獵,一些練手的年輕人在角落像掃地機器人般互相嬉戲。
無聊撥弄着車頂的小挂飾,他靠在座椅上向旁邊剛剛停下的她投來志在必得的壞笑。
“姐,這次的PK我可不會讓你喽……”
“如果我又赢了,你一樣要接受懲罰。”
“悉聽尊便。”
瞥見他盯着後視鏡和發帶附近的劉海膩膩歪歪,她突然嗅到這個小壞蛋還真有一絲不輸給自己吹流氓哨的誘人感。
藍牙耳機裡同步聽到了倒計時的機械節拍,彼此沖僅隔數尺的對方握拳一碰。
幾乎是号角奏響的頃刻,兩輛轟鳴的雷速登脫缰射出。
真車的體驗和機器上完全是兩碼事,但倆人對勝負的渴望卻分毫不減,迎着撕扯臉龐的利齒勇往直前,戰況僵持不下。
周圍不少遊客被引擎聲吸引過來,饒有興趣地欣賞起這專業性十足的你追我趕。
拐彎的時候,他猛地一擰方向盤,車子像回旋镖一樣貼壁劃過,那速度簡直和她昨天在手機上看到的流星毫無差異。
接近漂移的甩離惹來現場一陣驚呼,但他半點慌亂的樣子都沒有,淡定調整航線繼續飛奔。
連續幾圈下來,她全程在後面吃灰塵,卻一點都不生氣,反而由于激發了體内越壓越強的彈簧基因興奮不已。
最後的沖刺階段,觀衆甚至開始喊加油了,議論紛紛奪冠者究竟花落誰家。
又是那個決定生死的岔路口,她一腳油門飙了過去,他偏偏肉眼可見地慢了兩秒。
結果可想而知,終點線的她氣呼呼地朝手忙腳亂跑過來的他讨要說法,他理虧地耷拉下腦袋不敢吱聲。
餘光瞄到個别偷偷為自己點贊的圍觀兄弟還在竊喜,下一秒就被揪着耳朵企圖押赴流放。
遭遇連累的有線耳機險些掉落,她反應迅速地伸手接住,自己空蕩蕩的耳邊頓時覺察不秒。
裹在衣服裡蹭了好一會才掏出來的黑如意,靜靜地卧在他還沒恢複狀态的顫抖掌心。
“姐,你的耳機剛才被風刮掉了……”
“什麼時候?”
“就剛才那個急彎……”
“你怎麼知道我的耳機會掉?”
“其實在第八圈時,我就感覺它在往外挪了,可你一直沒有推進去,所以我就賭了一把,看能不能替你撿回來……”
前面搶在他面前時,她隐約在鏡子裡掃到他張開了一下胳膊,還當是自己看花眼了,以為他在給自己打招呼。
“以前我們訓練,有個姐妹的耳環也是這樣飛出去,砸到後面的一個哥們臉上,造成了連環車禍……”
“他們一個留下了終身殘疾,一個被迫退役再也沒回來,從那以後我們都會專門清理完身上的小物件再出發,但頭盔上遭遇沙石擊中的裂縫也見怪不怪……”
怔在原地的她後背不禁激起一陣寒顫,趕緊檢查他臉上有沒有誤傷。
“放心,我這雙鷹眼可沒退役。賽車這東西,風險與熱血并存,誰年輕沒點被命運摔打的曆史呢,我這不是好好地在你身邊嗎……”
微涼的指尖撫過窘紅的耳畔,也理平了他散亂的軟發。
“對不起,我錯怪你了,不應該又沒調查清楚事實就随便定論……”
“沒事,你這方面沒經驗,我照顧一下理所當然的……不過你的車技是真的牛,學霸果然是優秀!”
拼命忍住他溫柔拭去的淚花,她毫不猶豫地牽過那隻濕漉漉的手,帶頭離開了這個似乎永遠無法勝利的角鬥場。
閉園的景區随着部分告别的人群逐漸安靜,但又籠罩在了晚霞濃郁的蛋黃醬濾鏡中。
已經安營紮寨的攤主分工合作,一個在炭火中翻動刷油的間隙趁機串着肉菜,一個在旁邊洗切着從果園采到的各種戰利品。
這要擱過去,燒烤類的不健康飲食她絕對排斥,現在卻沉浸在滾滾缭繞的煙熏火燎中,給忙得不可開交的他遞水擦汗。
“姐,你去歇着吧,這太熱了,對你身體不好!”
“難道對你的身體就好嗎?”
“你不經常到大排檔的,慢慢适應更好一點。我皮糙肉厚耐得住……”
這個她是必須要承認,同樣是近距離的接觸熱氣,他能在烤爐裡蹦迪,卻在炕頭流了鼻血,誰知道自己又會是什麼情況呢。
坐在帳篷裡鋪好的防潮墊上,她又增加了一遍驅蚊液的噴灑,躺下來測試望遠鏡對準天窗的觀察質量。
一向自诩“特别能耐得住寂寞”的她,沒過五分鐘又跑出去了。
“姐,你怎麼就出來了?”
“不小心下手重了點,裡面的驅蚊水味道太濃了,我需要透透氣……”
落日西斜得隻剩下火燒雲的紅毯攤開在大地上,焚香沐浴更衣的皇室族人預備開啟隆重的宴席。
擦着頭發的她從燈火通明的遊客中心慢悠悠踱入夜色,若隐若現的剪影如同墨色簾幕前靈動的皮影戲少女角色。
晚風中飄揚的縷縷發絲鍍上了火苗映照的金邊,側顔勾勒出堪比藝術畫展的優雅線條。
躲在三腳架後本打算錄制夜景的他,忍不住把這個闖進畫面的不速之客每一幀悉數捕捉。
傻傻盯着難得身披絲綢連衣裙端坐于前的古典魅娘,他腦海裡已經滿是MV成片的分鏡腳本了。
一個差點打到臉上的巴掌霎時擊碎幻想的萬花筒,他下意識抱緊了搖搖欲墜的救命稻草。
“你都變成蚊子的大本營了,趕緊去洗澡吧,現在沒人……”
匆匆逃離嗡嗡作響的機場,他提起換洗的小包邊走邊囑咐。
“肉和菜都晾好了,先幫忙嘗嘗味道……”
這是還停留在上次的魚湯梗嗎?出于好奇她揭開了已是水汽的罩子。
她的那個盤裡,玉米紅腸與雞肉水果碼成了一個憨憨的笑臉,還用醬料描上了耳環。
他記得自己喜歡吃什麼,也在努力把這些記憶無縫融入生活,細微到她甚至忘了自己才是這次度假的主要負責人。
默默在他的座位四周做好防蟲措施,她擡頭望着比東北窗前略遜一籌,但已顯出存在感的遙遠銀鱗。
擺脫了市區華燈初上的幹擾,今晚的夜空漆黑得很純粹。
白天的許多家庭都相繼歸去,隻有少數和他們同齡的青年圍火漫談,有的還抱着吉他彈唱,此起彼伏的蟲鳴帶來了演唱會的多重喝彩。
功能齊全的戶外香薰蠟燭搖曳着淡淡清香,小桌上一盞馬燈呼吸的光影裡,兩個又回到炕頭對坐模樣的食客舉箸執勺。
“姐,你還記得我們在酒店吃的第一頓不那麼劍拔弩張的飯嗎?”
“可是你的開胃菜已經夠爆炸了。”
想起被像個烤雞一樣被拎到空中的窘态,他有些尴尬地笑笑。
“那個時候和你充其量就是個飯搭子組合,走到哪吃到哪。誰能想到現在真的可以搭夥一輩子了呢?”
“今晚的一切,距離和你當初那個一起吃大排檔的夢還有多遠?”
他撓撓頭琢磨了一下。
“遠離争鬥喧嚣,與志同道合的人同處一片擁有煙火氣息和安靜空間的平原,這就是最适合我們的大排檔。”
酸梅湯的冰塊在杯中悠然沉浮,他轉身去把爐裡剩下的一些蔬菜盛過來,順手劃開一個檸檬潤上些許新鮮的汁液。
“姐,待會吃完,我想去海邊走走。”
“好啊,别忘了帶齊你的釣魚設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