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當日。

越是天翻地覆的惡戰，結束後越是平靜到幾乎麻木。

衆人或多或少都受了傷，将安置百姓和重建城鎮的任務交給管事之後，便各自休息了。有華乘海的犧牲壓在心口，沒人有慶功的念頭。

故而這一夜的雲清宗格外寂靜，似乎連秋蟲都歇了聲。冷月降下一層銀紗，靜靜籠罩着山。

而山道上的暗角裡，正藏着一道黑影。

修長的身影坐在山道拐角的一塊大石上，正巧被層層疊疊的竹葉擋住身形，若不細看，根本看不出這裡還有個人。

月光落在他臉上，竟是聞千合。

今日他受傷不重，甚至和幾個峰主以及蘇時雪比起來，還算輕的。入夜後他沒有休息，輕車熟路地來到了這個秘密角落。

從他的視角望出去，正巧能看見清凝峰頂的千雪殿。此時，不像内門其他住所，千雪殿内還亮着燈，昏黃燈火像人間的第二個月亮，不似天際那輪一般遙遠，卻更朦胧，更難以捉摸。

而聞千合就這樣望着那盞燈，久久不動。直到月至中天，他才收回視線，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在他手中，握着一柄灰青色長劍。劍身看似粗粝陳舊，卻透着夜色都掩不住的強大氣場。

握着劍的手緩緩收緊，思緒回到了白日那場惡戰。

得知宗門遇險且格外棘手時，他幾乎是條件反射沖了出去，原因無它，習慣而已。在他來的那個世界，這樣的事情幾乎成了家常便飯。

一個從不理事的女掌門帶着一個幾近沒落的宗門，在這個世道會招來無窮無盡的挑釁和觊觎。而沖上去解決問題的，也從來都是門内一衆峰主，和幾個不算太弱的内門弟子。

故而今日，當聞千合趕到戰場，看見蘇時雪正獨自一人與鋪天蓋地的巨石對抗時，他有一瞬間的呆滞，接着是令他心神悸動的狂喜——

是了，天賜好機緣，他來到了這個一樣又不一樣的世界。在這裡，他曾經苦苦傾慕多年的人才不是可望不可即的天邊月，她會為保護他而出頭，會一臉焦灼地擔憂他的安慰，會對他笑會寬解他，會溫聲叫他的名字。

于是聞千合幾乎一瞬間決定，他要緊緊攥住這份機緣，哪怕這個‘機緣’是他偷來的、搶來的！

什麼弑師證道，什麼無念劍法，什麼天罡劍，以及那條與他達成‘約定’的黑龍，統統不在乎了，他隻想快些結束眼下這場惡戰，然後徹底沉溺在這個夢一般的世界裡。

與鋪天蓋地的巨石陣比起來，他顯得渺小無比，更别提當時他手中那把平平無奇的劍。果然，強行抵擋下一波攻擊後，他的劍已經承受不住，劍身寸寸碎裂，幾乎要被碾成齑粉。

緊接着，從旁邊抛過來一把劍，“先用我這把！”她說。

聞千合擡手接過，‘锃’地一聲拔劍，繼續迎向幾乎無窮無盡的攻擊。那是一把極好的劍，鋒芒銳利無比、出鞘氣吞山河，更與他格外契合，仿佛是他命定的武器。

此戰雖險，但有好劍在手，聞千合幾乎沒受什麼傷。兇險嚴峻的戰場上，他卻不合時宜地暢想起事畢後的一切。往後，他是不是能實現從前期許的一切？

他是不是可以在受傷時敲響師尊的門，求一個關心和安慰？

他是不是可以在小有成果的時候展示給她看，得一個贊許和認可？

更或者……

她身邊的位置還空着，能不能是他？

一切暢想，都被一聲龍吟擊碎了。

黑龍遊曳長空的刹那，聞千合幾乎渾身冰涼。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黃金瞳。在他剛來到這個世界後不久，某個夜晚，這條黑龍找上了他。

黑龍似乎對他的一切極為了解，像背書一般說出了他的困境和欲求——想要弑師證道以修得劍法大成，然而卻與那個冷漠但強悍的師尊差距過大，難以成事。

“我可以幫你。我能克制那個狡猾的女人的力量，你親自動手。如何？”

當時聽完後，聞千合垂眸沉思。黑龍不急不躁，圍着他緩緩遊曳，巨大黃金瞳中藏着濃濃的好奇，像是貪玩的孩童期待着對方陪着自己撒野。

然而轉了半天，聞千合不動也不說話，黑龍略顯失望，金瞳轉啊轉的，不知道在想誰。

又過了許久，聞千合才點了頭。黑龍的眼睛閃了閃：“你終于做下決定了？”

“以殺證道，沒什麼好猶豫的。”

黑龍應了一聲準備離開，卻又突然想起了什麼，背書般地囑咐着：“拿到那把劍，那把……呃……‘天罡劍’，我便幫你殺了她。先說好了，她的靈魂歸我。”

“随便你，我不在乎。”

一人一龍的談話是在一片虛空中，話畢，聞千合先一步離開了。離開前他随意回了下頭，卻發現那雙巨大的黃金瞳中，竟然流露出了一絲……郁悶？甚至像是……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