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壓倒性的實力面前,他們就無能為力嗎?
常山坐在營救部隊搭起來的簡陋帳篷裡,看着躺在地上昏睡不醒的趙問荊,眼淚止不住的簌簌落下。他真的從小到大都沒有那樣哭過,哭不出聲音,胸口仿佛有巨石壓着,以為一切都不會變好了,但自己明明什麼都沒有失去。
趙問荊從昏睡中醒來,一聲不吭地盯着常山痛哭的樣子,很久之後才坐了起來,把常山摟進懷裡。
接下來的兩個月裡大小餘震不斷,常山和趙問荊先是在當地的救援帳篷裡住了兩天,按照計劃來說應該會被送去遠離赈災地帶的賓館裡修養。
但實際上兩個人從包紮好傷口之後就加入了救援活動。他們先是帶着一支救援小隊翻山找到了他們支教的學校,從廢墟中挖出了十幾具完整的屍體,幾十具相對完整的軀體。
剩下的實在沒有辦法,唯一可以行車的道路已經被泥石流掩蓋,工具車開不進來,救援隊多數也是靠徒手挖。
操場上的古樹和旗杆一直都沒有倒,但是校長的心卻倒了,中年校長趕到學校廢墟前時痛哭流涕,面對記者采訪時也說不上來一句完整的話。
趙問荊就時常會站在旗杆附近,一個人沉思着什麼。
常山不會打擾,他思來想去都覺得可能對方也沒有真的在思考些什麼。
一片空白的大腦終于在災後一星期左右恢複了工作,他們學會了面對現實,那所學校裡沒有一個幸存者,那些曾經和他們一起歡笑、一起暢想未來的小朋友們永遠被葬在了那片甚至無法連接到城市的半山腰上。
很多失去了孩子的家長整天整夜跪在廢墟前哀嚎着,還有不少營救人員站在這裡流淚默哀,有的戰士最後的内心防線也徹底崩塌,嚎嚎大哭着說“我怎麼一個都沒救出來”。
常山意識到人類在自然面前的脆弱,意識到自己的力量甚至無法拯救一個孩子,意識到生命從消失的那一刻起就會變得無聲無息。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罵那些上課不認真聽講、大聲講話的小孩兒來着,當初就不該拍着黑闆呵斥他們:安靜點兒。
結果,安靜過頭兒了吧。
恢複思考之後,常山也嘗試着和北京的親人取得了聯系,得知他們一家子已經動用了所有能夠得上的關系,把山區附近的軍力、警力全都在第一時間派去,要求他們在救人的同時尋找自己的下落。
結果第一批部隊被派到山區就杳無音信,緊接着又組織了第二批、第三批,然後是各個省市的頂級醫療團隊。
一周之後常山聯系到他的二哥時,第一次聽到二哥的哭腔。
“我們特麼以為你死了!快給我滾回來!這輩子别再去那窮地方!”二哥難得說出了帶有很濃厚的階級偏見的話,常山聽着既覺得諷刺、又覺得親切。
大哥更是猛,說直接要派軍用直升機過去接他,常山連忙制止,說自己還想繼續在災區做志願者。
“說好的支教一年,總得說話算數是吧。”常山勉強打趣道,但其實那時候安排他們支教活動的領導都已經跑路了。
不過父親一聽說他還打算繼續做志願者,似乎對自己的這種态度非常滿意,還叫自己主動聯系記者,去給中視提供更多的素材。
常山發現他們雖然能用電話互相傳遞彼此的聲音,但卻傳遞不到心情。
在這慘絕人寰的災區裡,還會有人有心情去做什麼帶有私利目的的事情嗎?那樣還算是人嗎?
不過常山也不會去怪他的親人,隻是慶幸他們都在北京,都在最安全的地方。
那段時間趙問荊也表現得很正常,白天吃飽喝足了就跟常山一起到各個帳篷裡巡視,把物資平均開,偶爾還負責給傷員換藥,或者幫哪個大爺扛幾具屍體。
有些長時間無人認領的屍體,最後隻能集中火化,為了避免那種事情發生,他們拼命穿梭于各地,想要為那些屍體找到還活着的家人。
實在找不到了,他們就站在旁邊注視着火化過程,然後掃起骨灰,将其撒在廢墟上。
也是那個時候,趙問荊第一次對常山說起:“等我死後,骨灰也像這樣撒開吧,就在咱倆支教的那個小學遺址那裡,我想永遠葬在那裡。”
“到底為什麼要這麼折磨自己呢。”常山一聽到對方說這話,心髒難受得簡直無法呼吸。
“怎麼會是折磨呢,”趙問荊注視着常山,“因為那裡,是我向你告白的地方,是我第一次正視對你的感情的地方,也是第一次我們……隻有我們兩個、一起生活的地方。”
麻木的四肢開始重新回血,常山從趙問荊的眼神當中感受到了“含情脈脈”這個成語的現實意義。
“問荊……那隻是你,悲傷過頭、做出的……啧,隻是一種錯覺。你怎麼可能會喜歡我呢,那不是開玩笑呢嗎。”常山下意識地否認掉這種感情。
“不是喜歡,是愛,你到底有沒有聽我好好說話。”趙問荊無奈地歎了口氣,“你不接受倒也正常,我明白,你是不會對我也産生同樣的感情的。無所謂,常山,無所謂。你隻要好好活着就足夠,除此之外,我别無所求。”
以前常山真的經常嘲笑趙問荊這個文绉绉的語氣,但是那次他沒有,隻覺得對方一字一句都刻進了自己的心裡。
“啊,但是……可以的話還是有一個請求,如果可以的話。”趙問荊突然不再耍帥,低下頭苦笑了一聲。
“什麼?”常山追着問。
“是什麼呢……”趙問荊看向别處,等了很久都沒有說出口。
“你應該不會是想說總之先做一次這種話吧?”常山也不知道自己是腦子裡哪根筋搭錯了。
趙問荊震驚地回過頭看着他:“你得硬得起來啊。”
“咱倆有一個硬起來不就夠了嗎。”
“唉,還真是沒有一點兒能讓人回味的細節,”趙問荊自嘲似的笑了一聲,“也挺好,我們在這裡發生的事情,離開這裡,就忘記吧。忘了吧,跟着這些沉重的悲劇一起忘了,徹底忘了,不然我們今後要怎麼積極向上地活下去呢。”
“說得簡單,這有可能忘得了嗎?”
“忘得了,人嘛,都是如此。”趙問荊突然指向一旁,“你看那邊兒。”
“什麼啊?”常山下意識地順着對方的手指望去,除了光秃秃的山,什麼都沒有看到。
“什麼都沒有啊。”剛要回過頭的時候,趙問荊突然摟住他的脖子,抱着他的頭,含住他的嘴唇。常山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生理性的厭惡感和心理上的接受開始展開了最極限的拉扯,在心裡防線即将崩塌之前,趙問荊及時松開了他。
“剛剛,”趙問荊雙手捧着常山的臉,仔仔細細地看着,“剛我看到那邊兒有隻狐狸,嗖兒一下跑沒影兒了。”
“……”常山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什麼表情,十多年過去之後的如今,他隻希望自己臉上沒有太多勉強。
有時候常山真的以為趙問荊已經把那年地震、在災區發生的事情全部忘記了,支教結束之後,趙問荊順利被保了研,而常山自己也順利前往美國深造。那三年裡兩個人也不是徹底沒有見過面,常山回國時趙問荊依舊如同曾經一樣會來蹭飯吃,而趙問荊也特意辦了美國的護照,飛去美國找常山繼續蹭飯。
常山還調侃他“蹭飯都要國際化”,但趙問荊也隻是笑笑。
後來趙問荊畢業後找到了如今的妻子,三個月閃婚,甚至不在乎對方帶着一個女兒。
婚禮那天常山作為伴郎陪在趙問荊身邊,一整天恍恍惚惚,感覺那個在台上跟新娘交換戒指、接吻的趙問荊像是陌生人。
于是常山意識到,也許趙問荊真的忘記了地震那年發生的事,但遺憾的是,自己卻記住了。
真是可恨,真是……可恨。
常山一邊這樣想着,一邊無法和趙問荊斷了聯系,賭氣一樣的找女人、賭氣一樣的奉子成婚、賭氣一樣的離婚,一切行為都像是沒長大的孩子。似乎自己的心智就停留在20歲,永遠留在了那片半山腰的廢墟上。
他為那片廢墟建了紀念碑,為山區捐了大筆的錢,為災後殘疾的孩子們提供了全額學費,但是他一次都沒有去默哀過,也拒絕了所有人的感恩。
因為他總是覺得自己的行為動機不夠純粹,同時又混雜着其他很複雜的情緒,比如說,他覺得自己明明還能做到更多。
明明可以,但卻不做,這罪幾乎等同于無惡不作。
直到他遇到了商陸,直到商陸做出了“因為可以、所以做了”的一些列行為。
常山發現自己被禁锢在了一個廣袤無垠的世界裡,自由就成了他的枷鎖,如今商陸沖進來把“自由”斬斷,按着他的頭去讓他面對那些他能夠做到的事情、能夠承擔得起的責任了。
好,那就去做吧。
常山離開了自由的世界,每朝前走一步,都會發現天地發生了變化。
逐漸他能夠看清自己的心情了,在看清自己的心情的同時,也能看清趙問荊的心情了。
以為從來沒有喜歡過趙問荊的自己,其實早已非他不可。
以為徹底忘記了那段過往的趙問荊,其實始終記憶銘心。
到底人與人之間,為什麼總是要互相折磨呢。
常山也想像商陸那樣放肆地去追求快樂。
他靠着商陸家的牆壁,慢慢下滑,最後坐在地上。
可能是動靜有點兒大,商陸和薤白聽到了聲音,匆忙趕去查看,就見常山一個人抱頭蜷縮、肩膀發抖。
“這是……”商陸皺着眉,有些緊張地問,“酒瘾犯了?”
薤白氣得上手拍着商陸的腦袋:“我真的麻煩你開口之前好好想想這說得是不是人話可以嗎!”
常山實在不想讓這兩個人看到自己這麼沒出息的樣子,但又非常期待他們可以看到。
要是這世界上還有人能安慰到他,也許就隻有商陸和蒲薤白了吧。常山這樣想着,用哭腔和他們說:“别管我,你們去吃早飯吧。”
“常總,真不是我說您,”薤白發愁地蹲下,“您這樣就很像是那些拼命想要得到周圍人的關照的青少年,一邊想要關照,一邊又傲嬌地說不要不要。”
“原來常總真的是傲嬌屬性,以前我還覺得是大家在開玩笑!”商陸恍然大悟一般在旁邊用拳頭敲着手掌。
“少廢話。”常山怼了一句。
“行吧,那您是想吃點兒什麼早飯呢,看在你是我上司的份上,我給你打個七五折優惠怎麼樣。”商陸繼續說着胡鬧的話。
常山都氣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不出來:“你家開早點鋪的嗎。”
“别說,你還真别說,這确實是我和薤白未來的一個發展方向。”商陸笑着說,“先從西式早餐開始,三明治你湊合嘗嘗?有菜有肉,就收你十塊錢。”
“吃飽了之後,我陪您去再去趟醫院吧。”薤白拍了拍常山的肩膀,“有些話和當事人說開了,心裡會輕松一點兒。”
常山揉了揉眼睛,深呼吸一下:“你倆不去開個心裡咨詢室真的是可惜了。”
“别說,你還真别說,這确實是我倆的另外一個發展方向。”商陸笑着把常山攙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