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死了,骨灰,撒在那片廢墟上。”
滿臉鮮血的趙問荊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掙紮了一番,意識清醒的那一瞬間,他揪住常山的衣擺,重複着這句話。
常山掙紮着想要擺脫,幾次多番都還是被趙問荊死死揪住,逐漸開始感到窒息。
再不呼吸的話就要死了。常山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恐慌的心情突然變得平靜,他握住趙問荊的手,張口想要說些什麼,但怎麼都發不出聲音。
焦急之下,他睜開了眼睛。
常山躺在床上看着天花闆愣神了好一陣,呼吸平複下來的時候,意識到自己做了噩夢。
趙問荊出車禍的那天晚上,自己根本沒來得及趕到急診室,跑去醫院的時候趙問荊已經被處理好了傷口,昏睡着等待進一步檢查了。
但是那句仿佛臨終遺言的話,确實是趙問荊在急診室說的,不同的是趙問荊當時揪着醫生的白大褂,不停喊着“常山、常山”,重複着“我死了,骨灰撒在廢墟上”。
後來常山趕到醫院的時候,院方一聽說他叫常山,醫生護士集體來圍觀,并且把趙問荊的話傳達給了他。常山當時心裡沒有什麼特别的波動,好像是對此感到麻木了一樣,但是多天過去,趙問荊終于開始康複起來之後,常山這才開始感到後怕。
恐怕這世上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趙問荊口中的“廢墟”是指什麼地方,那是在他們當年支教時的山區裡,是那個因為一場大地震而坍塌的小學遺址。
大地震那年,趙問荊就對常山說過一樣的話,說死後,想永遠葬在那裡。
常山等到身上的冷汗消褪,才從床上坐起來,環顧了一下自己所在的房間,回憶了一下自己最後是在什麼地方。判斷出現在應該還是在商陸他們家的時候,常山拖着有些沉重的身體,站起來打開房門。
剛一走到客廳,他就聞到了咖啡的香氣,視線放遠到開放式廚房那邊,見商陸正和蒲薤白有說有笑地做着早餐。
常山站在遠處望着,沒有貿然前去打擾,但是看時間長了,心裡愈發苦澀起來。
他也曾和趙問荊度過了一段相對來說還算是比較标準的二人時光,明明都已經好多年沒有回想起來那些細節了,最近這幾天不知怎麼的,那些本該被遺忘的記憶重新回溯,帶着常山一步一步朝泥潭裡深陷。
大三那年,說是為了保研,趙問荊決定要去山區支教,做決定的時候隻是單方面向常山通知了一聲。
常山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那時候在聽說趙問荊的決定之後竟然會那樣生氣,好幾天都是事事不順心,最後把考托福雅思的事情暫時擱置,決定要跟趙問荊一同前往。
然後趙問荊就露出得逞一樣的表情,笑着對常山說:“你看,到底是誰離不開誰?”
常山心裡那叫一個氣啊,但是生氣歸生氣,一想到趙問荊一個人到那種落後區域支教一整年,他就安心不下來。如果自己也跟過去的話,至少當地政府還會給他一些照顧,隻要不會被偷被搶被迫餓肚子的話,那就算是幸運了。
其實那段時間常山原本是計劃出國讀研,來自父親那邊的壓力讓他頂不住,為了不徹底跟家裡斷絕關系,常山隻好到國外去拿個商學院的文憑封住父親的嘴。
他決定出國這事兒也沒有和趙問荊商量,這種人生選擇方面的事情誰會跟朋友去商量呢?所以他也隻是單方面通知給了趙問荊,說“畢業之後我會去美國呆幾年”。
從那之後趙問荊就對他愛搭不理了,常山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明明找他去吃飯、他也還是會去,但是去了又一句話不說,真的就隻是悶頭吃飯。過了好多天常山才意識到可能是自己決定出國這事兒打擊到對方了。
于是他就賤兮兮地調侃了句:“怎麼回事兒啊你,該不會是離不開我吧。”
常山的調侃僅僅是調侃,他經常會開這種玩笑,每次趙問荊也隻是一笑而過。
但是那次趙問荊居然生氣了,沒過多久就做出去支教的決定,以此反殺了常山。
保研隻是個借口吧,其實趙問荊就是不服。常山默默思考着,并且把好友的這種行為判斷為“嫉妒自己可以出國、但他卻不能”。
那時候常山都沒想到趙問荊其實對自己有其他的想法,是說……雖然他們是發小兒,雖然從四五歲就認識,雖然從小學到大學也一直碰巧是同一所學校,雖然十幾年來幾乎形影不離,但是常山也沒有多想。
畢竟那個年代也沒有什麼同性戀的概念,而且從小到大總有女生追着要跟趙問荊處對象,常山自己更是女生一靠近就會硬得難受的低俗物種,所以他們兩個男生關系親近,也沒有遭到任何人的質疑。
甚至都沒能讓當事人質疑。
一定要說的話,小時候的趙問荊長得白白淨淨,談吐文雅,行為上也不驕不躁,屬于女生很喜歡的男神類型。但常山就一言難盡了,雖然長得不糙、也不是運動型少年,但不知道小時候腦子是不是被門夾了,一定要表現得非常叛逆。
而且叛逆得非常幼稚。
老師布置的作業他是絕對不會寫的,教導主任抓抽煙是一定能逮到他的,校服是肯定不會好好穿的,頭發是一定不會剃成闆寸的。
沒被退學一是因為校長不敢惹常家,二是因為常山成績還算不錯。
不過常山這種壞壞的樣子反而非常讨女神的歡心,哪怕是全學校大多數女生都喜歡趙問荊,班花和校花都還是喜歡常山的。
可惜常山不會應付女生,還是那句話,一靠近就硬,根本沒法對話。于是那些試圖接近他的少女們誤以為他單純是個沒腦子的小少爺,交往一段時間就下頭了。
經曆過幾次“轟轟烈烈”的戀愛的常山,每次跟女生分手都會找趙問荊哭訴,問他“你到底是怎麼做到在女生面前都能那麼淡定的”。
趙問荊回答說:“已經忍習慣了,而且也沒遇到過很喜歡的女生,自然就不會有反應。”
“我靠,羨慕,我也不怎麼喜歡她們,但她們就是……很香。”
“很香?”
“嗯,有一種發甜的味道,讓人忍不住想要湊過去親一口。”常山厚顔無恥地說着這番話。
趙問荊沒有笑也沒有表态,沉默許久之後說了句:“那我的鼻子可能失靈了吧。”
要是從這些數不清的細節上來看,常山似乎已經追溯不到趙問荊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意識自己的了。但假如說趙問荊永遠不向自己告白,那麼自己将永遠都不會知道身邊最親近的人到底對自己懷抱着什麼樣的感情。
常山認為自己恐怕多年來都在心底隐隐地對趙問荊向自己告白這件事感到不滿,如果對方沒有捅破這一層玻璃紙,那麼如今的常山一定不會像個多愁善感的更年期婦女一樣為一點兒半點兒的細節而感到郁郁寡歡。
但是那隻是一方面而已,另一方面,他似乎又隐隐對于趙問荊願意向自己告白而感到高興,聽到從小一起長大的摯友嚴肅而正經地對自己說:剛剛死到臨頭,心底突然有件事讓我很後悔,覺得懷抱着這種秘密恐怕死不瞑目,所以我決定告訴你——
常山,我愛你,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
那一瞬間,天崩地裂成為舞台背景,暴雨驚雷成為動情配樂,常山都忘記了他們剛剛經曆了八級地震,忘記了他們還在等待救援,忘記了自己明明還在思考要不要和學生們一起去死。
向來都是白白淨淨的趙問荊,那天滿身泥土、滿臉血痕,頭發也被攪和得一團一绺的,他搖搖擺擺地站起來,說完這段告白,倒在自己面前。
那次常山真的以為趙問荊是被掉落的瓦礫砸壞了腦袋,吓得他背着趙問荊徒步翻山繞過了被泥土封住的唯一道路,找到前來救援的軍人的時候,他拉着人家的衣領問軍醫在哪兒,語氣簡直如同軍長下令。
不過經過醫生診斷,趙問荊隻是心動過速導緻暫時昏厥,全身上下沒有緻命傷。常山松了口氣,想到趙問荊昏迷之前對自己說的那番話,突然笑起來。
估計趙問荊當時也以為他自己是快死了吧。
常山笑着笑着就淚流滿面,關于地震那幾秒鐘的記憶斷斷續續地浮現,他和趙問荊正結伴朝學校方向走,剛走進學校大廳,他就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惡心的感覺簡直要命,他還以為自己腦子裡長瘤了,但下一秒劇烈的轟隆聲籠罩了他們。
牆面出現裂縫的那一刻,趙問荊大喊了一聲“地震”,然後俯身就打算朝教室奔跑。
常山下意識拉住趙問荊:“地震還不快跑!這樓不結實!”
“學生們怎麼辦!”趙問荊紅着眼吼了句。
“有值班老師!”常山的判斷沒有失誤,他們當時即便跑進去,也一個人都救不出來,隻會讓自己被埋得更深。
兩個人在大廳拉扯了不到兩秒鐘,天花闆就塌了下來,把兩個人都壓在下面。好在有根大梁折斷掉落與地面形成了穩固的三角,兩個人就在那大梁撐起的狹小空間裡,存活了下來。
然後他們也就成了那所簡陋的小學裡唯一存活下來的兩個人。
他們自己為自己挖出了一條通路,從大梁的庇護下逃出來的時候,轉過身發現那所建在半山腰的三層小樓已經被山土徹底埋沒,隻留下一片廢墟的小土坡。
“學校呢?”趙問荊像是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朝山坡走了兩步,然後被腳下的石頭絆倒在地。
常山看着學校操場那棵非常有标志性的古樹和紅旗杆,通過方位判斷出,他們眼前的土坡,就是原來學校教學樓所在的地方。
“問荊……”常山走過去想要把趙問荊拉起來。
“學校呢?常山,學校呢?”趙問荊跪在地上徒手挖着廢墟,“那些小不點兒還等着我去給他們改作業,我還沒給他們改作業……”
“問荊,算了,趙問荊,别挖了!”
“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了?”趙問荊不肯停下,跑到看上去比較淺一點的地段繼續挖着,“怎麼回事兒,剛才不是還好好的。”
大地第二次開始搖晃的時候,常山看着有滑坡趨勢的山體,連拖帶拽地想要把趙問荊拉去安全的地方,結果兩個人都從山坡上滾下來,狼狽得慘不忍睹。
第二次餘震也沒有比剛剛小太多,劇烈的晃動感和轟隆作響的聲音讓常山大腦發緊,除了活下去,其他都沒有餘力去思考。學校廢墟的小山坡再次被山石埋了一層,剛剛他們所在的地方又徹底變了樣。
趙問荊手裡攥着剛剛從廢墟裡挖出來的紅色破布,朝廢墟的方向爬着。
“問荊!冷靜一點兒行不行!你用手挖能挖出來什麼!”常山又氣又怕,跑過去想把對方拽回操場。
“說不定還有人活着……”趙問荊喃喃道,然後捧起手中的紅布,擡頭看着常山,“我剛剛挖出來的,說不定再多挖一米就能看到學生了。”
常山才看清那是一塊兒帶着土的紅領巾。
他不再制止趙問荊,反而陪着對方一起徒手挖土,搬走了一塊兒又一塊兒山石,從最淺的地方終于挖到了看上去很像是校服的布料。
他們滿懷希望地把那個重見天日的小孩兒從土裡刨出來,一邊挖一邊給小孩兒加油打氣,即便全程沒有得到回應。
小孩兒大概是以趴着的姿态被壓在了廢墟裡,兩個人一直都沒能看到對方的臉,直到把小孩兒的上半身挖出來之後,才發現這小孩兒隻剩下了殘缺不齊的上半身。
也不知道是不是樓層坍塌的時候把小孩兒的身體壓斷了,常山已經不會思考了,隻是跪在小孩兒屍體前,長時間愣神。
剛剛晴朗的天,突然陰沉,在第三次餘震之前,開始下雨了。
兩個人跪在暴雨當中,迎來了第三次餘震。
救援人員恐怕一時半會兒無法抵達這麼偏遠的山村小學,逐漸的、常山連求生的本能都沒有了,心想要是再來一場泥石流,那麼就跟那些學生老師一起被埋在這廢墟裡,也沒什麼不好。
但也就是在他喪失了求生欲望的節骨眼,趙問荊突然鄭重地向他告白,随後毫無征兆地昏倒。
可以說,是趙問荊重新激活了常山活下去的欲望,或者說當時的常山根本沒想過自己要不要活下去,滿腦子裡隻有“要讓趙問荊活下去”。
他想要讓他活下去,并且活得快樂。那好像是常山自從看到趙爺爺慘死的那一刻就形成的決心,幼小的少年心智都還沒有成熟,三觀也是搖搖欲墜的時候,突然就被壘起了高高的責任感。
可能常山一直都覺得,趙爺爺的死也有自己的一部分責任,因為他是常家的人,是權力的象征。
但權力卻逼死了趙爺爺。
所以弱小的人就該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