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室的牆壁慘狀跟昨天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商陸站在門口盯着蝸居在研究室草稿紙當中的教授和同學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活着呢。”他踩着草稿走進屋内,把地上的白闆扶起來擺正,“你們好歹也整理一下這些草稿吧,咱研究室都快沒有機密了,任憑誰進來都不知道我們到底是在做研究還是在養蠱。”
馮樹才啃着筆杆盯着商陸:“你來的正好,快來見證甄哥創造奇迹的瞬間。”
“我不信他能用五天時間就創造奇迹,不廢寝忘食個一個月你都對不起牛頓、愛因斯坦。”商陸走到盤腿坐在桌子上的甄遠峰身後,“甄哥,昨天我們把話說一半,今天你看你能不能騰出來幾分鐘,我們來好好溝通一下。”
甄遠峰沒有拒絕,但是也沒有答應:“你先去把CBL的操作系統和人工智能系統适配好了再說,用CBL的服務器的話,計算效率會高一些,說不定能幫我算一些繁鎖單調的公式。”
商陸歎了口氣,指了指角落裡快要被草稿紙掩埋的贠偉輝:“他不是一直都在做适配工作嗎,而且我說真的,甄哥,我覺得現在當務之急的是你的心理健康問題。”
“我的心理健康有什麼問題?”
“問題大了,你覺得你的心理現在很健康嗎?”
“當然不。”
“行吧,還挺理智。”商陸認命地點點頭,“那你是覺得這種不健康的感覺可以激活你的大腦還是怎麼回事?”
“至少可以讓我一直精神亢奮。”
“甄哥啊,我現在很糾結,是讓你一直這麼亢奮下去,還是讓你稍微冷靜一點兒。”商陸繞到甄遠峰面前,盯着對方通紅的雙眼,發愁得歎氣又歎氣,“韓處長的事,我從别人那兒聽到了,前兩天他去相親了,和侯常委家的小女兒。”
甄遠峰的表情發生了很明顯的變化,商陸也看不懂那是生氣還是難過,隻能繼續說:“我現在一點兒都不理解甄哥的想法,如果說你對韓處長滿不在乎,覺得那隻是個能為你提供優質生活條件的人,那麼同樣的生活條件,我也可以為你提供。但你現在看起來又不像是滿不在乎的樣子,總不可能因為人家不讓你住大房子裡,你就要着手準備滅世的步驟吧。”
甄遠峰攥着手中的馬克筆,躲閃着商陸的視線。
“可是如果你在乎,那我就更不理解了,所以你覺得你現在即便是在科技上做到突破,那又能怎麼樣?是打算給軍委發個郵件通知他們如果不把韓處長還給你、就直接讓大陸闆塊兒從世界地圖上消失嗎?”商陸繼續逼問。
“這又不是不可行。”甄遠峰冷不丁地說。
商陸舔了下嘴唇:“所以還真的是因為想讓韓處長回來,就為了這個?”
甄遠峰倔強地保持沉默。
“甄哥,我們來講講道理,退一萬步說,假如你真的用這種方式威脅了上面的某個人,讓韓處長恢複了一定自由,那你又可以肯定那就是韓處長想要的嗎。萬一你忙活了半天,結果發現韓處長跟那個侯家小姑娘過得挺幸福,不就白費勁了嗎。所以你的做法又跟強迫韓處長去和小姑娘相親的那些人有什麼本質區别?還不都是用威脅、用精神控制。”商陸循序漸進地勸着。
見甄遠峰始終不說話,商陸繼續從現實角度上來打擊甄遠峰:“而且那還是你真的能夠威脅到上面的人的情況下。可是目前看來,你根本沒那個本事。我承認你的理論非常神,但從古至今,有多少理論是在被發現的那一刻就被證明了?又有多少是在被證明之後就被實現于技術當中了?把理論付諸實現,又需要多少錢?需要多大的實驗室?投入大量資金、違法建核基地這件事要怎麼逃過國家管控?
“你或許都等不到你的理論被實現,沒準兒國家判斷你是個危險人物就直接把你擊斃了,又或者你被國家判斷為還有點兒用,然後被關進監獄裡動刑逼迫你持續為國家輸出你的腦力。要是你的理論在國際上走漏風聲,大家為了維護自己的國土安全,派間諜來謀殺你、争奪你,各國投入大量的研究經費想要成為第一個制造出這種武器的國家,科技上的信息戰打響,接下來又會有多少科學家死于非命。
“甄遠峰,你需要去對抗的是一個政體,而不是一個人。所以你需要以政體的姿态去對抗,你作為一個人,是絕不可能成功的。如果你連這些都沒有搞清楚,就純粹為了撫平自己的憤怒所以孤注一擲,那說白了,你就和那些剛出生的嬰兒沒有本質區别,不過就隻是他們不高興了會哭,你不高興了就要研究怎麼毀滅世界罷了。”
甄遠峰動了動嘴唇,好像說了些什麼,但商陸沒聽清。
角落的馮樹才和贠偉輝也都屏住呼吸,為了聽到甄遠峰在說什麼。
“不是為了讓他回來,”甄遠峰見沒有人回應,又重複了一遍,“不是為了這個。”
“那是為了什麼?”商陸耐心地問。
甄遠峰好像也說不定自己的想法,用馬克筆戳了戳自己的手心:“如果說離開我是他心甘情願的選擇,那也無所謂了,反正我們最開始也沒有多認真。但他看上去,好像非常痛苦。”
“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們分手那天到底出什麼事了?”商陸皺了皺眉,終于問到了重點。
甄遠峰将那天韓又軍父親突然闖進韓建濤家的情況複述了一遍,說完之後,整個研究室陷入了一片死寂。
馮樹才是第一個憤怒地罵出聲的:“這特麼是什麼狗逼父母,這樣的父母還不趕緊槍斃了,留着過年嗎?”
“第一次感受到沒有父母說不定還是一件好事……”贠偉輝看起來也是忿忿不平的。
商陸相對理智地分析了一下:“所以韓處長……很有可能是因為害怕甄哥你被他的父母陷害,所以才那麼慌張又突然地做出讓你趕快跟他劃清界限的決定吧。”
甄遠峰的雙眼閃過一絲光彩,但很快又陷入不解:“他的父母又能有什麼本事。”
“先不說他的父母是不是真的有本事,韓處長從小看着父母傷害他身邊的人,估計已經有心理陰影了。”商陸想起常山對他說的那些過去的事情,從而做出判斷。
“所以韓處長其實隻是想要讓甄哥能夠安全?”馮樹才難得總結出了精準的結論,“那他一定想不到甄哥扭頭就要拉着全世界一起做墊背的了。”
商陸拍了拍甄遠峰的肩膀:“現在麻煩你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光是靠憤怒來發洩,那你對于自己情緒的控制系統也太垃圾了。你以前說很羨慕我能去喜歡一個人,因為你無法理解什麼叫喜歡,很難從别人身上感受到開心。當初決定跟韓處長同居,也不是因為喜歡對方吧,你說得那麼模棱兩可,說因為韓處長喜歡你喜歡得那麼歇斯底裡。韓處長喜歡你的這件事,讓你覺得很開心嗎?”
甄遠峰低下頭,看着手心上被馬克筆畫出來的那團死結:“那算是開心嗎。”
“甄哥已經是奔四的年紀了,”商陸也坐在桌子上,跟甄遠峰并肩,“本來應該在青春期的時候出現的情緒,延遲到現在才剛剛有點兒苗頭,你分辨不出來也很正常。我們姑且就假設你在韓處長身邊感受到的那種情緒叫做開心,然後你用這種開心,去匹配一下在做其他事情的時候的情緒,尋找一下有沒有重複的?”
“做數學的時候,很開心。”甄遠峰迷茫地盯着手心,“但是跟建濤在一起,好像又不太一樣。像是一種很有層次感的、不斷遞進的情緒。”
“生理角度上呢?”商陸換了個思路,“一般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心髒開始劇烈跳動的時候,如果不是器質性疾病,那就很有可能是情緒導緻的。你在韓處長身邊,有過心跳加速嗎?”
這句話喚醒了甄遠峰久遠的記憶,他想起自己一生當中曾經無數次想要去尋找心跳加速的感受,但那種滋味其實很容易讓他感到窒息,所以如果和韓建濤在一起的時候有過類似的感覺,他應該會很快意識到才對。
難道說……沒有過?
“心跳加速,難道不會覺得很難受嗎,那種感覺也沒有過。除了快射的時候。”甄遠峰誠懇地說。
商陸被這句話震驚到了,他瘋狂地眨着眼睛:“你、你跟、你跟他做過啊?”
“為什麼要這麼驚訝。”
“我以為……我以為你們就隻是同居,就隻是同住一個屋檐下的那種同居。”商陸深感震撼,“所以甄哥居然真的是gay,gay的比例是不是有點兒太高了?”
“你居然在震驚這個!”馮樹才攤開手,“雙性戀也很常見啊,很常見……吧?”
“加利佛尼亞州做過社會調查,LGBT群體大概在人群中的比例占3.5%,但是這個數據也不精準,很多人可能一生都在拒絕真實的自己。”贠偉輝補充說明着。
“那我能淺淺地問一下,甄哥你跟人家做的時候……是被上的那個?”商陸按照他對韓建濤的認知,來反向推測了一下。
甄遠峰歎了口氣:“不是。”
“簡直了,”商陸似笑非笑地看着甄遠峰,“你都能把人家推倒,居然還不确定是不是真喜歡,仿佛就是在逗我笑。你和女的在一起純粹是因為生理反應,跟男的就不可能了吧,隻能是說他那個人吸引到你了。反正你要讓我對着除了薤白以外的男人起反應是絕對不可能的,想想就惡心。”
“我靠,你會覺得惡心啊,我以為gay的話是個男的就行呢!”馮樹才又感覺某方面的觀念被重塑了一次。
“我特麼又不是狗,雖然我經常比喻自己是狗……”商陸咋舌思考了一陣,“再說了,就算是女的,也不可能随便是個女的就行吧?跟喜歡的人和跟不喜歡的人,那感覺還是很不一樣的。甄哥你以前不是也有過前女友嗎,你可以對比一下啊,做的時候,哪個更爽。”
“我們就要用這麼低俗的方式來判斷是不是真的喜歡一個人了嗎!?”史詩級單身的馮樹才,崩潰大喊。
“既然我們是男的,那就利用這個方式,簡單又純粹,不摻雜念也不需要複雜的邏輯,準确率還是挺高的。反正我覺得最美好的上床經曆,都是和薤白一起。”商陸毫不害臊地說出口。
童貞的馮樹才困惑地看着商陸,随後又看向贠偉輝:“你同意他的說法?”
贠偉輝紅着臉點點頭。
“原來如此。”甄遠峰攥起拳頭,把那團死結握在手心裡,“原來那也叫做心跳加速。”
“嗯?”商陸還沒反應過來怎麼話題又回到心跳加速這裡了。
甄遠峰回憶着和韓建濤一起度過的那幾個月,點滴之間,他似乎的确感受到過心跳有些異樣,但那沒有給他帶去任何不适,反而是有一股很奇怪的暖流迸發到全身。那時他還以為是因為吃得好、睡得好,身體素質變好了。
繼續去回憶心跳加速的時機的話,甄遠峰腦海中浮現韓建濤開車送自己去學校的樣子、韓建濤半夜推開書房的門勸自己去睡覺的樣子、韓建濤在食堂看書等他的樣子……
還有曾經十八年間,每年5月6号上午,韓建濤站在學校門口朝自己遞來一瓶可樂的樣子。
甄遠峰認為自己或許不一定需要找到一個人來讓自己喜歡得死去活來,但是那個人碰巧出現了,等了十八年,也許一直都在等自己也明白自己的心意的那一天。
光是找到彼此還遠遠不夠,甄遠峰比起其他人,還差被激活的這麼一步。
他突然從課桌上站起來,有些慌張地原地轉了一圈,擡手揪住頭發。
也許五天前韓建濤獨自在客廳裡面對壓迫了他一生的父母的時候,其實是在期待着甄遠峰可以走出卧室,可以站出來為他說些什麼。
也許那天韓建濤問“你生氣了嗎”的時候,的确是想要聽到來自甄遠峰的一句“我非常生氣”。
也許韓建濤其實是希望甄遠峰可以對那離譜的父母而感到生氣。
但甄遠峰什麼都沒有悟到,什麼細節都沒有把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