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薤白拗不過商陸，還是在休息站小睡了一下。商陸嘴上說着一起睡，結果在薤白歪頭睡着後，悄悄睜開眼睛，側過頭長時間注視着他。

哪怕就是坐在車上，薤白也會歪頭面向商陸那邊，睡的時候嘴明明是閉緊的，但睡着後又會微微張開。商陸記得薤白說過，因為小時候習慣張着嘴睡覺，養父認為那是個不健康的壞習慣，所以給他買了矯正用的口罩。戴着那種東西睡覺肯定會很不舒服，所以後來薤白即便睡着了也會有意識地閉緊了嘴。

大概是得益于養父的用心栽培，薤白的牙齒不需要矯正，臉型也端正，所以成年後即便是不再緊閉雙唇，也不會突兀地張大嘴了。不過小時候形成的潛意識也沒那麼容易改變，所以通常情況下，薤白睡覺時也是抿着嘴唇。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薤白睡着之後不會再擺出那麼嚴肅的表情了。

商陸第一次認真回憶這件事，想起多年前他們剛成為朋友的那個時候，機緣巧合下一起過夜那時，薤白睡迷糊了就會蜷縮到自己身旁，整個人藏進被子裡，腦袋貼着自己的肩膀。印象中那時候薤白明明是個對一切都很有防備感的人，包括對自己也是戰戰兢兢，看似成熟的相處模式下，其實掩藏着生澀、試探、不明顯的期待和依賴。

如今所有的試探都消失不見，期待與依賴倍增的情況下，随之而來的不安和恐慌肯定是加倍的，商陸以前倒是沒想過自己事業上升之後會給薤白帶去什麼負面影響，現在反而覺得隻有這件事他才應該當作主要任務來好好思考一下。這一次隻是雪災後的救援，萬一下一次趕上更極端的情況要怎麼辦？薤白的事業又該朝着什麼方向？

商陸記得這兩天在手機消息裡看到邢天南給自己發過來的有關于範建國正式發出拍電影的通告并且也給薤白發了試鏡邀請這件事，對此他不覺得吃驚，一切都是預料之中。範建國找到的新靠山聞續斷，如今也已經表明了想要捧紅商陸的立場，那麼範建國心裡就算再怎麼吃癟，也不可能和大佬對着幹，所以心不甘情不願也得把機會讓給薤白。

雖然說這樣得到的機會也算是個好機會，這是商陸能給薤白争取到的最好的一條回歸娛樂圈的路，回歸就被會貼滿著名導演收官作主演這樣奪人眼球的标簽，而且不需要繞彎子也不需要讨好任何人。等到這部電影正式開拍的時候，薤白多半已經拿下了心理學碩士學位，到時候媒體想要捧他的話也不需要硬吹，學曆、經曆無論哪一種，薤白都沒有短闆。

至于薤白少年時期所留下的黑暗曆史，商陸相信留在一部分人心中的負面印象已經是無法撫平的了，但至少重新了解過薤白的人還是會願意去原諒他，甚至今後媒體也會去沖淡那些過往，隻要不再扯上什麼不好的新聞，那麼薤白的形象就會越來越正面。

再加上這一次《無聲》恐怕會被提名不少獎項，最佳男配的提名也不是不可能，所以隻要薤白想要做演員，那麼當他決定成為演員的那一刻，就會一路輝煌。

隻要這真的是薤白想要追求的事業。

原本商陸是對自己為薤白設計的這條路而感到自滿不已的，但經曆這次救災活動之後，他又有了不同的看法。光顧着自己悶頭努力的商陸，偶爾會忽略掉薤白的努力，但是這次他在無人機的鏡頭裡看到薤白為那些遇難人群忙前忙後的身影，意識到薤白其實也在不斷的謙虛。

說什麼“我等凡人”呢，本身薤白也不算是凡人吧，凡人在大災大難面前早就長跪不起了。

再加上薤白的自媒體賬号也有将近百萬粉絲，最近司半夏也正式向光影遞交辭呈進入退職環節，薤白以前的學姐袁文倩也正式成為運營薤白自媒體賬号的第一人，他們三個人是打算成立工作室還是注冊媒體公司呢？

這些商陸都還沒有跟薤白好好聊過，也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就總是很忙，忙得下班回家見面之後除了吃飯睡覺就是上床親熱，精神程度的交流停留在薤白單方面關心商陸的工作情況上。

商陸實在感到慚愧，忍不住輕聲歎了口氣，但就隻是很輕的歎氣聲而已，薤白眼皮動了動，很快就睜開了眼睛。

“怎麼了？”還沒睡醒的薤白說話反而很清醒，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摸一摸商陸的腦門，“難受嗎？”

“沒有，就是感覺車上有點兒熱了。”商陸撩開毯子，給薤白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你看，都已經消腫了。”

“嗯，那就好。”薤白笑了一下，握住商陸的手指，“不疼了？”

“原本也沒有很疼。”

薤白舉着商陸的手，又十指相扣，然後露出滿足的表情。

“交換一下吧，你繼續睡，我來開車。”商陸晃了晃薤白的手，小聲說。

薤白搖了搖頭：“你腳底的凍瘡還沒好呢。”

“那是左腳，右腳又沒事兒。”

“那也不行。”薤白單手伸了個懶腰，“我醒醒盹兒，一會兒繼續開。”

“你才睡了半小時。”

“不是你跟我說的嗎，小睡的話半個小時足夠了，多了少了都會難受。”薤白摸了摸商陸的手指，笑着說。

“這你倒是記得挺清楚……”

“那是當然了，商陸小課堂，我可是從未缺過課。”薤白打了個哈欠，把座椅調整回到駕駛模式，“你還要不要吃點什麼？服務站裡也許會有點兒熱乎的飯。”

“不用，一直躺着也沒什麼胃口。”商陸見對方還沒有松開自己的手，就主動地又握緊了點，“你呢，不吃點兒什麼？”

“我也不怎麼餓，就想早點兒回家。”薤白幹脆就隻有左手進行開車操作，撥開手刹、撥動擋位、撥轉向燈之後，緩緩松開刹車。

“怎麼這麼急着回家？”商陸又問。

“是啊，怎麼回事兒呢，不太好表達。”薤白打着方向盤，在輔助駕駛下穩穩開上了高速路。

這個時候薤白都還沒有松手的迹象，商陸躺在副駕駛上從後方也看不到坐在前面的薤白的表情，所以主動松開了手：“開車時要兩隻手握方向盤，這還是你天天囑咐我的。”

“嗯，我知道，”沒想到薤白又慌慌張張抓住商陸要抽走的手，然後攥緊，“我知道，但有輔助駕駛。”

這次換做商陸摸了摸薤白的手指，“剛才睡的那三十分鐘，是不是做噩夢了？”

“沒有啊，我說夢話了？”

“沒有，我瞎猜的。”

“沒有沒有，什麼夢都沒做。”薤白否認着，但之後又沉默着。

商陸品着這段沉默，一分鐘之後，用盡可能沉穩的聲音問：“夢到什麼了？”

“……”聽起來薤白似乎在吞咽口水，“……了。”

“嗯？”商陸沒有聽到。

“夢到你……出事了，怎麼叫都叫不醒了……”薤白小聲重複了一遍。

商陸把副駕駛的座椅也調整回到一般狀态，和薤白并排坐着，然後将薤白的手重新放回方向盤上，再緊握住：“不要怕，已經沒事了。”

薤白用力深呼吸了一下，長舒一口氣，雙手穩穩握着方向盤，注視着前方：“嗯。”

商陸沒有松開他的手，而是保持着和他一起握方向盤的動作：“過兩天，我們去散散心。”

“嗯？”

“公司那邊常總突然充滿幹勁，甄哥那邊也有王曜華在頂着，圈子裡的輿論還有邢天南暗箱輔助，所以短期内大概也不需要我了。就趁這個功夫，我們去度假。”

“這樣好嗎，現在不該是你事業上升期最關鍵的時候嗎，大家都認為你走到頂流了，TOP級的人不加把勁的話很容易就會被大家忘記。”

“忘就忘了呗，最好都忘了，讓我再從底層開始，慢慢往上爬才有挑戰性。現在這樣順風順水的，沒勁。”

“你是被王曜華附體了嗎，工作又不分有勁沒勁的，你都用命去努力的，好不容易得到的成就，應該穩住的啊。”

“嗐，人活着，圖個開心嘛。前段時間拼學業、事業感覺挺開心，現在開始就覺得擺爛挺開心。心情有波動性的，這不是你們心理學一直在強調的事實嗎。”

“商陸……你是不是因為覺得我剛剛有點兒不在狀态，所以誤會了什麼？我說了，沒有讓你停手的意思，你工作上的事情我一直覺得很厲害，追不上你是我需要自我提升，不需要你真的停下來。”

“我知道啊，但是我想停下來。”

“為什麼啊？”

“為什麼呢……嗯，因為我想停下來看看你想要做什麼。”

薤白皺了皺眉，看上去像是很不解：“什麼？什麼意思？”

“再有半年你就要畢業了，畢業之後你想要做什麼呢？我很……很不願意看到你因為我很努力所以覺得不得不去努力，我怕你被我牽着向前跑，跑着跑着就忘了自己本來是要跑到哪兒了。而且，就算說不忘初心，但人畢竟是善變的，像是你以前讨厭身上黏糊糊、現在覺得無所謂了一樣，人發生變化是很平常的事情，初心就算沒有忘，如果不想做了，那放棄也不可恥。”

商陸說着，又覺得這段話不能表達自己的心意，就追加了很多，“我總是和你說，我一直記得你當初哭着說還想再做演員的那個場景，我因為忘不掉，所以現在做的每件事多少都是被那個場景催化的。但是這兩天我又好好想了想，當初的你和如今的你，差了兩年的讀研經曆，差了大大小小生死經曆，也許你的心境已經發生變化了，也許你現在做自媒體已經有不一樣的目的了。假如真的是那樣，但我還在旁邊給你打造娛樂圈的環境，你會不會覺得我付出了時間來完成你當初的夢想、導緻你不得不再繼續去硬着頭皮認領那個已經不那麼重要的夢想了。”

薤白安靜地聽完了商陸的話，之後眉頭舒展開，有些豁然開朗似的目視前方，手指的力道放松了不少。商陸能感受到，所以放心地松開了自己的手，讓薤白自己去把握住方向盤。

高速路标上顯示距離北京出站口還有5KM，薤白換了車道，進入減速區，看着高速收費站的ETC通道閘門彈開，然後順暢地開了過去。

離開高速之後他立刻找了個能夠安全停車的地方靠邊停好，之後轉過頭注視着商陸：“你就這樣每次讓我覺得我已經不可能再更加愛你的時候，又說出超乎我預料的話，甚至是超乎我的境界的話。”

“也沒那麼誇張吧，不過能讓你更愛我那倒是賺了……”商陸故意用輕松一些的語氣說着。

薤白笑了兩聲，然後低頭轉了轉無名指上的戒指：“說真的，跟着你跑的感覺大多數時候都挺好的，動力很足，而且閑不住。不過，隻要一停下來就會有罪惡感這個也是真的。我都快搞不懂自己到底是為什麼有這種罪惡感了，是因為覺得對不起你，還是因為覺得對不起那些期待我們的人呢。前天看你、昏睡不醒……唉——看你昏睡不醒、渾身凍傷，我突然就懵了，什麼方向感都沒了，腦子一片空白。

“人怎麼能活成這個樣兒呢，沒有了路标就會走失，然後陷入恐慌。我覺得我的夢想根本就是假大空，演員……那與其說是個夢想，不如說是個興趣吧，是我願意花大把的時間去下功夫的一件愛好。我啊，商陸，我也許沒有夢想，我也許沒有高尚的情懷，也沒什麼大義、什麼政治理念。很多時候我說的很多話，都是在那個環境下被刺激得一時興起，沒有深刻刨析到什麼核心矛盾點。

“一旦意識到這一點，我就覺得自己像是寄生蟲一樣，說你是我的一切可真是一點兒都沒有誇張。我真的好想做一隻對你有益處的寄生蟲，但又覺得那樣太不像話。而且我也怕你擔心，怕你覺得我這麼依附着你而活，将來萬一出現了萬一，你會不會擔心我再也沒辦法振作起來，所以做事時會戰戰兢兢、慢慢覺得我成了精神累贅。

“當初我們說好了互相不幹涉對方的工作，但這個條約不是很可笑嗎，你的工作有很大的目的是為了我的夢想，而我的工作也有很大目的是為了你的工作，這樣怎麼做到不幹涉，怎麼可能不幹涉？然後繼續想下去我就會開始逃避這個問題，因為你努力是為了我的夢想，我不想讓你那麼拼命努力、但又覺得說出這種話的話就是在亵渎你對我的支持，要是說出夢想已經變成興趣了的這種話……簡直就像是開玩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