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剛開拍兩個多禮拜,他就把自己當大牌兒了嗎,動不動就請假,知不知道這樣會影響到所有人的行程,這點兒責任心都沒有,果然就是隻有臉長得好看,真是個傻逼玩意兒。”午休的時候周文傑在保姆車裡大發脾氣,一個勁兒地踹着駕駛座,“你特麼說兩句,别光我一個人罵。”
經紀人翻了個白眼:“你都跟人家拍戲倆禮拜了,我還沒怪你沒跟人搞好關系呢,你居然想讓我幫你一起罵人家?有什麼好罵的,我就不明白了,人家在片場沒招你沒惹你,還總是接你那随性的破戲,已經給盡面子了。再看看你,動不動就甩臉子。”
“你到底是誰經紀人!?你怎麼不向着我說話?”
“再向着你說話你都要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你值這麼多錢完全是因為我給你包裝的,懂這個因果關系嗎你。”經紀人把劇本往後排扔着,“這個劇本寫得像是個低門檻科普劇,面向的觀衆群體太小衆,想要收視率就隻能靠着接下來的感情戲,但是編劇應該沒談過什麼戀愛,感情戲太單薄了,你想想要怎麼加戲。”
“沒收視率我們也沒損失啊,你幹什麼這麼看中這個。”
“傻子,他們花這麼多錢把你搞來就是為了讓你保證收視率的,這是業界共識。要是你參與的劇收視率很一般,你就會掉價了懂不懂?”
周文傑用力地歎了口氣:“真是麻煩,我什麼時候也能有個金主給我撐腰。你看你給我找的那些女的,都是手裡有點兒小錢,根本沒掌握什麼行業命脈。你怎麼就不能給我找個大企業的女股東呢。”
“我有沒有給你找過?FSK财團的女總裁那次你怎麼說?就因為人家吃飯的時候笑話你從鄉下來的,你就開始怼人家。真不是我說你啊,你有點兒文化吧求你了,說三句話兩句讓人不愛聽,就算我給你找再多金主,你都沒辦法給人家控制好。你看看蒲薤白,看看葉桑,那一個個的不都是把自己家的後台哄得服服帖帖的。近的不說我們說遠的,看看蘇木,把自己一輩子搭進去也要給金主家的閨女擦屎擦尿,深情人設立得穩穩的,代言費都飙到上億了。”
經紀人說的句句為真,周文傑沒法反駁,隻是很不樂意地撇了撇嘴。
“錢和面子你總得選一個,都已經進這一行了,還想要尊嚴?我告訴你,那些你看着光鮮亮麗的人,他們也不是在任何人面前都有尊嚴的。往上爬需要付出,你這既想巧又想好還想老牛不吃草的,我都恨不得給你發去黑市論斤賣了。”經紀人終于轉過頭,指着周文傑的鼻子說,“我早就說過沒有?你沒有尊嚴,你還想要尊嚴了?你想想你爸媽,想想他們欠債多少,想想他們賭博時的逼樣,你覺得你配有尊嚴嗎?”
周文傑攥皺了劇本,朝經紀人怒吼:“别跟我提他們!你特麼再說一句,信不信我剁了你!”
“呵呵。”經紀人拿出手機給周文傑拍了張照片,再遞給對方看,“你看看你這樣子,我可真是牛逼啊,能把這樣的瘋子給包裝成大家都喜歡的成熟男人。”
照片中那個面目猙獰的樣子把周文傑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像是拒絕現實一樣别開頭,把褶皺的劇本再次鋪平:“感情戲是吧。”
經紀人笑了一聲,回過頭去:“表現得好的話回頭帶你去聚會,這次确實有個女股東,一直說想要約你吃個飯來着。”
周文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努力,他其實還是有點兒懷念小時候來着,雖然他家在落後的農村,雖然十三歲才第一次看到汽車,雖然十六歲才接觸到網絡,但是他在種地挖土豆的時候可以心無旁骛,然後在半山腰的小土堆上一邊啃着蒸熟的土豆一邊數着天上的雲彩。他不愛上學,但老師總逼着他讀書,天黑也要舉着燈泡教他識字,告訴他走出山裡才能找到屬于自己的人生。
人生這個詞意味着什麼其實周文傑一直沒有搞懂,但他還是硬着頭皮把字典翻爛,在十六歲的年紀終于考上了縣裡的中學。學費太貴,一輩子都是種土豆的父母根本拿不出幾千塊錢,于是到村子裡四處找人去借,一分一毛地湊出了兩千塊錢。
這還隻是學費呢,生活費一年能有五百塊嗎,周文傑也不知道,隻知道同學去食堂打飯的時候自己隻能啃着土豆。
語文老師看他可憐,總是給他叫他辦公室去,往他的不鏽鋼飯盆裡裝兩個肘子,還往他的破書包裡塞幾盒牛奶。他就靠着這些蛋白質,在高中三年瘋狂地長個子,又舊又爛的衣服也遮不住他的英俊時,他明白了老師為什麼要對他那麼照顧。
後來語文老師遭到舉報後被逮捕,走之前她給周文傑塞了一筆錢,叫他拿回家去讓父母去還債。
周文傑手裡握着那幾十張紅色鈔票,沒有選擇還鄉,而是去Piao賭。被拘留的時候,警察叫父母帶着錢來保釋,周文傑沒辦法聯系到父母,因為他家裡沒有裝電話。警察就聯系了村長,于是周文傑的這點兒醜聞也就在全村曝光,可母親還是拿着錢來保釋他,帶他離開拘留所的時候,母子二人誰都沒說話。
那次周文傑久違地回去了一趟家,發現父親躺在床上養着受傷的腿,抽着劣質的煙,神情空洞地歎着氣。
後來他才知道父親為了還錢,也去跟人賭博,起初還是小賺了一筆,後來越賠越多,來讨債的人打斷了他父親的腿。
要是那個時候周文傑選擇繼續在家種土豆的話,又會找到什麼樣的人生呢?
但是他沒有,他徒步從家裡走到縣城,靠語文老師給他留下來的那些書來豐富自己的知識,憑着新聞聯播來學習普通話。高二那年有個大導演來到縣城裡招電影的主演,說是為了拍得盡可能符合現實,想要找當地的窮孩子來演電影。校長想要讓校長自己的孩子去做那個主演,但試鏡的時候導演覺得那孩子演不出來那種窮酸自卑的模樣,校長很生氣,然後就把全校最窮、最丢人的周文傑叫了出來。
導演甚至都沒有讓周文傑試鏡,隻是問了幾個問題,然後就同意讓他演了。
那部電影沒有大火,但也足夠讓周文傑走出他故鄉的小縣城,很多公司來邀請他拍廣告,他被那些“巨額”的合同沖昏了頭腦,認為賺錢其實很容易,也就放棄了學業。導演在聽說他不再去學校讀書之後,出于好心,找他談話:“如果你真的喜歡這一行,那就去讀大學,去學影視專業。不然你隻是靠這些小廣告,用不了幾個月你就得回到你家的土房子裡。你覺得你還回得去那樣的地方嗎。”
周文傑不想回去,但荒廢了一年的學業跟難以拾起,高考踩着本科線勉勉強強才能報名北京的一所三本,學費就是他拍廣告攢下來的所有積蓄。
第一次進京的周文傑,去TAM廣場看了一次升旗。國歌響起的時候,他甚至忘了自己置身于人群中,紅旗飄起的時候,他回憶起在縣城裡讀書時語文老師讓他去做升旗手。
他想起老師對他說,走出山裡才能找到屬于自己的人生。
他走出了山裡,但自己的人生究竟是什麼呢?
大二那年他跟着學長一起到地下街去貼膜,隻為了賺取一點兒生活費。貼膜的地方靠近地鐵站,也靠近酒吧,他每天都能看到喝得爛醉的男男女女靠着牆根吐得昏天黑地。偶爾酒吧的老闆也會出來找他貼膜聊天,問他:看你長得挺帥,來我酒吧打工吧,總比在這貼膜要強。
周文傑知道自己長得帥,貼膜都能有常客就是因為自己這張臉,後來去酒吧打工的時候也是天天都有人來問自己約不約。他說約也可以,但要錢,很快就完成了從piao到被piao的轉變。
直到有天,酒吧老闆的朋友來喝酒抱怨找不到聽話的小孩兒,老闆就把周文傑介紹給了那位朋友。
那是周文傑第一次見到如今的經紀人,然後被拉進了娛樂圈,對所有事情都一知半解的情況下,靠着“聽話”這一個本事,慢慢被培養成經紀人手下最有熱度的明星。本科沒有讀完,但經紀人給他辦了假的畢業證,教他在飯局上和人敬酒的技巧,還有哄女人的手段。演戲這方面也是靠經紀人請來的老師,一對一地教,整夜通宵地學,才在幾年後有了點兒成績。
毫無底蘊的周文傑被經紀人拉着到了頂流的時候,感覺整個人都像是懸在半空,與自己的過去産生嚴重脫節。他總是會忘了自己曾經隻是個挖土豆的窮小子,忘了父母還在遙遠的家鄉裡過着被蚊蟲叮咬的日子,如今已經不會再有人質疑他的實力,也沒有人質疑他的資本,找來的助理都把他當作神仙捧着,東西掉在地上他都不需要親自彎腰去撿,總會有人上趕着來幫助他,隻求多看他一眼。
周文傑并不覺得那些跪舔自己的人有多好笑,他反而覺得自己就應該被人跪舔,如果有人沒有對他表現出尊敬的态度,他就會惱羞成怒,把對方罵得不人不鬼。
他不懂什麼心理學,也不會反思自己到底有什麼問題,更不會去深度鑽研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這就導緻很多戲他都沒辦法去跟角色共情,隻能靠大量的表演案例來生搬硬套。好在觀衆比較吃他這一套,隻要他演得用力,就會被誇演技很好,漸漸地他就接受了自己演技很好的這個設定,任何質疑這一點的人,都會被他拉進黑名單。
但是突然說要讓他自己給自己加戲,這可真的是為難住了他。周文傑抱着劇本反反複複看了幾遍,其他角色的台詞都快背下來了,他都沒看出來這裡面到底有什麼感情戲。
男三号和男主之間居然有感情戲?他們之間不是情敵來着嗎?跟男的到底要怎麼産生感情啊?
“你在研究劇本嗎?”
下午蒲薤白終于到達片場,周文傑聞聲擡起頭,對上蒲薤白的雙眼:“是啊,某人動不動就請假,為了加快進度隻能看看。”
“抱歉……”薤白自知理虧,很誠懇地道了歉,然後留意到周文傑的劇本已經被翻得破破爛爛了,“真的很抱歉,我和你一起來對一下台詞吧?這樣一會兒拍的時候可能會快一點兒。”
周文傑很想拒絕,但他想起經紀人對他的要求,又隻好勉強答應。
蒲薤白在說台詞的時候語氣和神态都很自然,周文傑幾乎不會在對方身上找到什麼拍戲時候獨有的尴尬感,所以總是能很流暢地說出自己的台詞。
“這個地方,就是這段留白,蔣導應該會讓我們自由發揮一下。按照蔣導的喜好來說,我們可能需要灌注一些深情進去。”蒲薤白指着劇本裡的某一處,随後問周文傑的意見。
“深情?”周文傑很不理解地皺起眉。
“是啊,你看這個場景,沐浴夕陽一前一後走着聊天,突然停下步子,回過頭……”蒲薤白停頓片刻,仿佛在等待周文傑去構想那個場景,“這不是很浪漫的鏡頭嗎。”
“浪漫嗎。”周文傑一點兒沒感覺出來,“有夕陽的話,應該是傷感才對吧。”
蒲薤白愣了一下,他倒是記得小時候為了對付考試時經常會把有夕陽的場景理解成“惆怅”或是“傷感”。但如今他已經長大了,那些死闆的知識不會再浮現于腦海,所以聽到周文傑說得這樣理所當然的時候,薤白第一反應就是:這個人也許心理年齡真的很小,沒準兒真的還是個學生吧。
“你這麼看着我幹什麼,我說錯了嗎?”周文傑露出不爽的表情,嘟囔了一句,“好多作家都是這麼寫的,你沒看過書嗎?”
蒲薤白笑了一聲,點點頭:“我看書确實不多,不過你說得對,确實有好多作家都是這樣寫的。”
即便是得到了蒲薤白的認同,周文傑最後也沒能得到導演的認同,在拍那段場景的時候,蔣導給出的指導還真就是讓他們兩個人演得深情一些,說那是男三号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男主的特别的感情。
周文傑非常不服,但他也沒有蠢到要去頂撞導演,隻能跟蒲薤白賭氣,并且越看越覺得對方那個樣子就是在洋洋得意。所以那天工作結束之後,周文傑故意踹翻了放着蒲薤白喝的那杯咖啡的塑料凳子,看着咖啡摔在地上時濺起來染了自己的皮鞋。
助理和劇組的AP吓得慌張跑過來幫自己擦鞋,一個勁兒地道歉:“不好意思這個凳子放得擋住您的路了!”
周文傑沒有說話,隻是回過頭看了眼蒲薤白的表情,發現對方壓根就沒有看自己一眼的時候,突然覺得臉頰滾燙,憤怒地離開了。
看到這一幕的司半夏已經氣炸了,她晚上送薤白回家的時候瘋狂吐槽周文傑那種明擺着就是排擠人的做法:“開什麼玩笑啊他,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我看他就是故意要踢翻了你的咖啡啊!”
薤白本人倒是沒有那麼氣:“哈哈,這種小動作讓人還挺懷念的……說句實話,我初中同學欺負我的時候都要比他狠。”
“往往就是這種小把戲才氣人呢,他沒有真的傷到你,但就是讓人很不痛快。”司半夏煩躁得開車都比以往要猛,“最近才剛覺得他那個經紀人順眼多了,看來周文傑就全靠他那個經紀人撐起來的。”
“夏姐以前接觸過那個經紀人嗎?”
“嗯,在光影的時候接觸過,那個人自己有事務所,以前是跟星南集團有合作關系的,本來我們也打算跟他們搞一搞業務往來,但是一來二去的也沒談成什麼業務,就不了了之了。當時他跟我們打太極的時候我就覺得應該是個很懂業務的人。”司半夏歎了口氣,“但是他居然允許手底下的明星搞小動作啊,也太小人了。”
“也有可能不是經紀人讓他搞的,話說周文傑是什麼資曆來着?”薤白合上劇本,好奇地問。
“你是說他拍過什麼戲嗎?好些年前你出道的那個時候有一部很火的電視劇你還記得嗎,叫《征途》,他是男二,拿了最佳男配,後來又出了第二部,他就是男主了,拿了金鷹的最佳男主。”
“這我也知道……我還看過呢。不是,我是想問他以前在哪兒讀書,就是學曆。”
“學曆啊,娛樂圈誰看學曆……反正在綜藝上他說自己是傳媒大學畢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