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想要問我什麼吧。”萬萬沒想到楊程雯主動問出口了,“其實不用那麼費心,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有非常嚴肅的事情的話,我們可以在辦公室談。”
商陸感覺自己狼吞虎咽吃蛋糕的樣子,更像是那個需要被談話的小孩子。他尴尬地咳了一聲:“也沒什麼嚴肅的。”
“我看了新聞。”楊程雯始終沒有擡頭看商陸,“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我爸爸是怎麼死的。”
商陸放下叉子,安靜地聽着楊程雯繼續說。
“大家都在騙我,說我爸爸是因公犧牲。如果是那樣的話,為什麼我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都不要我了?爸爸死後,連葬禮都沒有。人死後都有葬禮吧,為什麼我爸爸沒有呢,就隻是有個阿姨跟我說,我爸爸不在了,我今後要去孤兒院。”楊程雯說話帶着這個年級的孩子不該有的成熟感,“我問他們,我可不可以見見爺爺奶奶,他們說不可以。我也問,姥姥姥爺呢?他們也說不可以。我自己偷偷跑去找姥姥,在姥姥家門前,姥姥不給我開門,說我是晦氣,然後報警叫警察把我帶走了。晦氣?我查了字典,看到晦氣是什麼意思,是不吉利的意思。
“我姥姥以前很喜歡我,她教我很多好玩的事,我們還一起去摘過蘋果。然後我爸爸死了,她說我晦氣。是我把爸爸害死的嗎?我打開電視,看到新聞聯播,主持人說到楊帆的時候,說的是他因私枉法,畏罪自殺。”
商陸也沒想到新聞居然會說這樣充滿主觀意見的詞,他壓抑着心底的憤怒,努力聽完楊程雯所有的傾訴。
“我最近喜歡上字典,可以查到很多組詞,所以新聞裡的文字我都看得懂。偶爾有記者溜到我的房門外,敲門問我對于我爸爸的事情的看法,他們問我知不知道我爸爸是為了讓我活下去才去殺人的,我說不知道,他們也不肯走。
“在你之前,還有很多叔叔阿姨來找過我,他們有的人說話很溫柔,有的人不溫柔,但是都在問我知不知道我爸爸平時在家裡是什麼狀态。我爸爸平時在家裡,話很少,會給我做飯,給我梳辮子。他帶着我讀書,告訴我書中自有黃金屋,有好多好多問題的答案。
“他在家裡,就隻是我爸爸,他沒有害我,也沒有對我多特别。周末他會帶我去公園,我們一起放風筝,還帶我蕩秋千。我們也一起去過遊樂園,動物園,植物園,科學館。他在家裡就是這樣,這算是什麼狀态?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覺得……”楊程雯捂住胸口,“我覺得是因為我的心髒吧?因為我的心髒,不是我的,是别人的。是不是這樣?因為我得到了别人的心髒。因為我爸爸為了讓我活下去,殺了人,把那個人的心髒取出來,給了我。是不是這樣?”
楊程雯終于擡起了頭,滿臉都是絕望。
商陸内心掙紮得厲害,他隐約覺得在這個時機下說出實情,恐怕對方就會崩潰了。
因為現在還沒有人深愛着她。
“你的心髒捐贈者,是個比你大兩歲的姐姐。”商陸平靜地說着真假摻半的故事,“是個特别活潑好動的人,平時習慣戶外運動,經常一個人去山坡上探險。有天她去野山上,失足摔了一跤,撞到了頭。”
楊程雯的眼中蓄起淚水。
“有人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去世了,大腦已經不能用了,但是心髒還沒有完全失去功能,符合捐贈條件。她的父母決定要讓自己的孩子在生命的最後,去延續别人的生命,所以簽下了捐贈協議書。”商陸掏出手機,打開相冊,把那份虛假的協議書拿給楊程雯看,“一般來說,器官捐獻者的父母是不能知道這個心髒到底捐給了誰,這屬于保密協議的一部分,所以你不知道自己的心髒的來源,是很正常的。但是現在,你沒有了親人,我們在考慮,要不要讓你,和器官捐贈者的父母,見一面。”
楊程雯哭了出來:“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你看,”商陸指着協議書上的名字,“她叫周淑雯。”
楊程雯捂着臉哭得肩膀發顫。
“至于你爸爸的死因,是一件很複雜的案子導緻的結果。對社會而言,很難說他到底是好還是壞,但是對你來說,他就是你記憶中的樣子。他到人生的最後,想的還是你。你是他生前唯一的家人,沒能看着你長大就是他唯一的遺憾。”商陸從口袋中掏出來薤白給他準備的手帕,然後塞進楊程雯的手心裡,“擤擤鼻子。”
楊程雯沒有用那條手帕,眼淚和鼻涕都擦在了衣袖上,但手帕她一直緊緊攥着,好像那是她的什麼救命稻草似的。
“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不公平的事,也有很多人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而去扭曲事實,我們所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相。即便是新聞聯播,裡面也會有些騙人的東西,信不信由我們。将來你會慢慢地學會判斷,所以在那之前,不要輕信任何人。”商陸把蛋糕又往楊程雯眼前推了推,“吃吧,吃點兒甜的會好受一點兒。”
“那你呢?”楊程雯攥着手帕,問,“我可以相信你嗎?”
“可以,但是你也可以不相信我。”商陸沒有把話說得太絕,“這是你的自由。”
楊程雯眼中的絕望消失了,她拿起叉子,慢慢吃起蛋糕,然後把最上面的那顆草莓給了商陸:“你吃。”
“哈哈,你是怕它酸嗎?現在是草莓的季節,一月到五月。我們研究室也種了一盆草莓,最近偶爾結果子,聽說還挺甜。”
“嗯,我給你草莓,你可以把手帕給我嗎?”楊程雯小聲說。
“……”商陸愣了一下,如果那手帕是他自己買的,那他肯定猶豫都不猶豫,直接送了。但是偏偏那時薤白給他選的,平時他自己都不舍得用,所以商陸也是在忍痛割愛:“可以,但是有條件。”
他把草莓還給楊程雯:“今後有需求,要大聲地說出來。今後有人對你好,要大方地接受。今後有人喜歡你,要大膽地回應。你答應我這三條,那草莓和手帕就都是你的了。”
楊程雯認真地點頭:“嗯。”
“呵,得了吧,你過會兒肯定就忘了,我回頭給你寫在便簽兒上,你就貼你床頭,每天看一眼。”商陸看着楊程雯吃下草莓,這才松了口氣。
晚上楊程雯從食堂走出來的時候,看到了她同寝的室友就在院子裡等她,兩個人跑跑跳跳地互相靠近,然後用力抱在一起。楊程雯把從商陸那裡得到的手帕拿給對方看,小聲說:“這條手帕好好聞,你聞,特别香。”
“真的哇,而且好好看!”兩個小朋友牽着手朝宿舍樓走去。
商陸站在食堂門口看着兩小隻牽手離開的背影,心情複雜地歎了口氣。
“你把手帕送給她了?”薤白悄然靠近,在商陸耳邊小聲問。
商陸沒有被吓到,而是有些委屈地鼓起嘴:“她找我要,當時那情況,我要是不給的話,估計會給她多添一道心靈的傷痕……”
“哈哈!一條手帕而已,給就給了,怎麼還委屈上了!”薤白捏了捏商陸的臉頰。
“那是你送我的……”商陸嘟囔着說,“那不一樣。”
“我送你那麼多條呢,也沒見你用過幾次。”薤白用手指戳了戳商陸的腦袋,“不過看起來你們聊得不錯?”
“唉,不能小看現在的小孩兒,他們懂得真多啊。”商陸昂頭看着灰蒙蒙的夜空,“不過我覺得她今後會沒事的,就是隐約有這種感覺。”
“嗯,我也這麼覺得,畢竟她可是來這兒兩個月就有了朋友。想當初我在福利院,都沒有小孩兒願意理我。”薤白伸了個懶腰,輕松地說着。
商陸轉過頭看着薤白:“我會理你的,如果我也跟你一起在福利院。”
“得了吧,你八成會帶頭欺負我。”薤白笑着說。
“……我的童年形象,在你心裡就這麼的不堪嗎。”
“差不多吧哈哈。”
深受打擊的商陸,垂頭喪氣地踢着地上的石子。
“對了,我剛剛去找院長,問他們我可不可以把今天手工課的作品帶回家。然後他們還幫我裝進了相框裡。”薤白從包中取出來兩個相框。
商陸又露出笑容:“其實你想要的話,我還可以給你剪很多啊。”
“我知道,但是感覺不一樣。”薤白拿出那兩幅窗花,舉起來欣賞着,“我小時候啊,在福利院剪窗花的時候,總是在想,要是能貼在家裡就好了。然後又想,家是什麼呢,我還會有家嗎。”
商陸單手抱住薤白。
“但是今天剪窗花的時候,我也在想,要是能貼在家裡就好了。”薤白對着窗花綻放笑容,“我現在有家了。”
商陸用力眨了眨眼,抑制住眼淚,然後側過身給薤白一個大大的擁抱。“今年的窗花我們自己剪吧,好好裝飾一下家裡。”
“我也是這麼想的。”薤白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今年過年,我們兩個就在咱倆的家裡過怎麼樣?”商陸親了親薤白的耳垂,乘勝追擊,“反正春節期間還要去出席感動中國的節目,回老家也呆不了多久。”
“商陸,這裡還是人家福利機構呢……”薤白被撩撥得有點兒受不住,他怕自己手一抖就把相框給摔了,所以連忙把東西又放回背包裡。
“那不是正好嗎,給大家發點兒福利。”商陸慢慢将薤白的身子正過來,讓對方面對自己。
“這是什麼狼虎之詞啊,我都不好意思聽。”薤白紅着臉吐槽道。
“怎麼呢,這裡對你來說也算是回憶之所吧,在這兒接吻不是更有意義嗎?”
“福利院的食堂門口嗎?我倒也沒有對吃飯的地方有這麼多回憶……”
“沒有嗎?沒有對哪個剛剛吃完草莓蛋糕的、剪得一手好窗花的傻小子産生過一點點奇妙的情愫嗎?”
“記憶中還真是沒有這樣的傻小子。”薤白甚至都不算半推半就,嘴硬說着不願意,其實已經快貼上商陸的雙唇了,“但是面前好像有一個。”
商陸嘴角上揚,摟着薤白的腰,微微低頭,吻上微微昂頭的薤白。
最開始隻是短暫地親了一口,薤白舔了一下嘴唇:“草莓蛋糕怪好吃的。”
“要再多嘗嘗嗎。”商陸張開嘴。
“舌頭伸出來。”薤白眯起眼睛,稍微歪頭,唇齒相碰之前,先嘗到了更柔軟的。
兩個人深入、熱情地擁吻着,完全沒留意到院長和行政大哥前來找到他們。
院長和行政大哥看到這一幕之後驚呆了,慌張躲到一棵樹後面偷摸看了一陣。
“院長,我們為什麼要躲起來?”行政大哥小聲問。
“不知道,打擾到他們就會有一種罪惡感。”院長也小聲答。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倆男的親嘴兒。”行政大哥看得很入神,“好像也沒有什麼違和感啊?”
“那你是走運,第一次看就能看見養眼的。”
“哎喲喲,院長您這話聽起來像是曾經看到過傷眼睛的啊。”
“歲數大了,什麼鳥兒都見過。”
晚上道别福利院的時候,薤白隐約覺得福利院的大家看到他和商陸的眼神當中帶着來時沒有的慈祥。但顯然商陸根本沒當回事兒,還在跟院長商量把周淑雯父母帶來福利院和楊程雯見面的事。
“我們這邊也會安排專業的心理咨詢師到場,有情緒失控的苗頭時,可以及時制止。”商陸對院長說。
院長同商陸用力握了握手:“謝謝你這麼關心這個孩子,對她來說,你就是拯救她的貴人。”
“您言重了,我沒做什麼。”
“你隻是不知道你做了多少,但不要太謙虛。”院長朝商陸露出慈祥的笑,“你們今天出現,跟孩子們一起玩兒,這件事他們會當做驕傲,一輩子記得。這裡的孩子内心深處都渴望關注、渴望來自别人的愛,你們今天留給他們的記憶,将會成為他們一生的寶物。大家都會祝福你們的,至少我們會祝福你們,希望老天保佑你們。”
告别院長之後,商陸回到車裡,越琢磨越納悶兒:“院長……院長最後怎麼跟個神父似的,他是怎麼了?”
看穿一切的薤白,平靜地為商陸解惑:“他是看到咱倆接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