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第一下敲玻璃的聲音,朝露透以為是自己一夜沒睡産生了幻聽。
所以她沒有從被子裡鑽出來,繼續一動不動地蜷作一團。
沒過多久,再次響起三下間隔很短的敲擊音,聽起來像用棍子還是什麼東西來敲的。聲音消失三秒後又出現了,節奏明顯急了很多。
朝露透這才意識到那種聲音是真實存在的,可奇怪的是沒有人聲,不像蘭婆婆和爸爸。當然也不會是朝露家的人,他們想進她房間可從來不會敲門。
想了想,她将被子頂起一條縫,看向櫃子上被鎖鍊定住的小鬧鐘——時針正指向“7”,分針剛走到“12”的右邊。
那儀式好像是9點整開始,這個時間的确該起床了。可是這個時間應該好好準備了吧,怎麼會有人來找她麻煩呢?
玻璃被敲了很久。在秒針轉過兩圈半時,敲擊聲突然變成一聲拍擊,同時有人喊道:“喂,裡面那家夥。我看到你動了,起來。”
無論是從力道分析,還是從語氣猜測,都不難得出一個結論:門外的家夥不耐煩了。
朝露透想了想,還是沒有輕舉妄動。
她不确定門外站着的究竟有幾個人,更何況她想不起來自己以前有沒有聽過這個聲音。
所以還是以不變應萬變比較好。
周圍重新變得安靜,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任何雜音,這變相放大了秒針走動的聲音。秒針動一下、兩下,無事發生;第三下、第四下,周圍還是那麼安靜,朝露透開始懷疑門外的家夥在裝神弄鬼。
秒針動第五下時,變故陡生。
刺耳的玻璃爆裂聲響徹卧室,碎玻璃四處飛濺,甚至有一些彈到了被子上。如果朝露透沒聽錯,還有門沉重倒地的聲音。
這是——朝露透傻眼了。
“唔,破成這樣了居然還能用,難怪能封印特級咒具。”她聽到剛才說話的那家夥這樣咕哝着,緊接着,她身上的被子猛地一下被掀開了一半。
毫無防備地,朝露透的視線撞進一雙藍眼睛裡。
那是一種奪目而澄澈的藍,夾雜着一點點很淡的白色,像飄着白雲的藍天。在冬季常見的陰沉天氣裡,她借這雙眼睛看到了她最喜歡的夏日晴空。它們一樣美麗,一樣高邈,一樣讓她無法感知任何情緒,從而獲得安甯。
“什麼啊……原來是這樣嗎?”對方冷不丁出聲吓了朝露透一跳,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呆呆地盯着别人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
朝露透慢慢回過神來,将視線慢慢挪開。這雙漂亮眼睛的主人是個男孩子,年齡看起來跟她差不多大,表情從容又冷淡。他有一頭白色短發,亂蓬蓬的,但看起來反而有點酷;他的眉毛和眼睫毛也是白色的,皮膚又白,臉周圍還圍着一圈白色蓬松毛領,如果沒有那件沾着碎雪的灰藍色羽絨服,她會懷疑他不是人類而是雪妖。
兩個小孩一個躺着,一個站着,就這樣僵持了幾秒鐘。
“要不要幫忙?”
朝露透下意識“啊?”了一聲。
“脖子。”男孩擡起下巴,語氣和表情一樣冷淡,“我可以幫你解開。”
朝露透不自覺地伸手扒住脖子上的鎖鍊。她并不相信這種話,因為即使這個陌生人是破門而入的,也不代表他可以破解這裡邊的術式,畢竟他看起來也就是咒術才入門的水平。
但是心裡還是忍不住升起一絲希望,如果他真的能辦到呢?“……拜托了。”她輕聲說。
男孩眨了下眼睛,不慌不忙地将手裡拿着的紅色東西抛起,等它在半空中旋轉一周再一把抓住,不一會兒,那東西表面的一些紋路開始散發金光。
随後她目睹男孩像擲标槍一樣将那東西扔向了天花闆某一點,刀鞘與咒力鎖鍊接觸的那一瞬間即發生了震耳欲聾的爆炸,整座房子都跟着搖晃起來。
朝露透被這一出搞蒙了,好幾塊碎木片蹦到她腦門上,又疼又癢的感覺讓她回過神來——
媽媽的房子,不會被這個口口聲聲說要幫忙的家夥拆掉吧!?
※
五條悟對這個被困者有點興趣,盡管他完全沒有表現出來。
循着咒力殘穢找到終點後,五條悟用了兩三秒就将終點處的這座房子以及院落全部看了個遍,一個角落都沒放過,最終鎖定這個關着人的房間。接着他排除他人術式幹擾,近距離打量被困者,他來這裡之前産生的困惑總算有了一點答案的眉目。
“什麼啊……原來是這樣嗎?”所以他才有這樣一句自言自語。
她在舉行重要儀式的時候被關進這麼偏僻的房子,怎麼想都有問題。所以,不喜歡他人視線的五條悟并沒有向這個被困者發出任何警告,而是态度十分友好地幫她掙脫了鎖鍊。
“非常感謝。”對方道謝的姿态挺誠懇,老老實實站起來深鞠躬。不過那張沒有表情的臉讓人很難覺得她是誠心的。
五條悟不是很在意地點點頭,等着她按他熟知的流程進一步表達謝意。謝禮就算了,朝露家除了那把刀外他還沒有看得上的東西,他隻需要她回答他的問題。幾句話就能抵掉他還她自由的恩情,這大概就是母親常說的“心善”吧。
可這小孩沒吱聲。她先擡起頭瞧瞧被刀鞘最後的能量震出幾條裂紋的天花闆,再看看地上壞掉的門,突然捏緊拳頭。
“請問,要讓術式失效,必須要破壞它附近的東西嗎?”她這個問題沒按流程走,五條悟頓時有點不滿意了。
五條悟想着随便應付一下就把話題拉回原本的方向,于是從容不迫地從羽絨服口袋裡取出一塊琥珀糖,單手剝開糖紙咬進嘴裡。
“不是必須。”他說,“這樣最快。”
之前他找了兩個可行的突破口,又估算出手裡刀鞘還能維持完整形态多久,在費時省力和省時費力兩個方案中他選擇了後者。雖然後者要消耗掉自己身上大半的咒力可能讓他的處境變得危險,但是誰能保證浪費時間後會得到更好的結果?所以不如節省點時間,浪費的咒力相對來說更好補充。
她深吸一口氣,繼續問:“所以——你是有救我出來,并且不破壞我家的門和天花闆的辦法的,對嗎?”
“不對。你想跑出來的話,天花闆肯定會壞。鍊子疊了太多層,不用力點根本打不壞最裡面的核心,就算這個屋頂是鋼闆做的也會裂啊。”
話音剛落,沒想到她竟然瞪着眼睛叫道:“道歉!”
“啊?”這又是什麼發展?五條悟眨了眨眼睛。
“你弄壞了我家的門和天花闆,道歉!”她像是不習慣說這麼多話似的,發音有點生澀和磕巴,“我真的很感謝你救了我,但你救人的時候好歹考慮一下房子主人的心情吧!總該給我說明一下後果吧!”
“為什麼要告訴你?”
五條悟覺得自己明明是認真在闡述疑惑,但是她莫名其妙就更生氣了,表情都變得生動起來。
她極其認真地說:“因為這裡承載着很多寶貴記憶!如果我提前知道的話,我甯願繼續被關着也不要你救!這座房子不可以受到任何傷害!”
這人腦子沒問題吧?五條悟吃驚,一棟破房子難道比她自己還重要嗎?
他說:“房子壞了的話補上或者重建不就行了。你們朝露家不是有個術式可以控制物體狀态嗎?維修房子這種簡單的事完全可以做到吧,搞不懂你為什麼生氣。”而且這房子也沒塌嘛!
她卻斬釘截鐵地反駁他:“「塵劫」不是拿來做這種事的!”
五條悟理直氣壯地反問:“誰規定的?憑什麼不可以這麼用?”
她半晌沒有接話。看來果然是回答不出來。
五條悟乘勝追擊:“說什麼‘不行不可以’,其實是因為你沒資格了解那個術式吧。”
他想到自己第一次用「無下限」輔助彈彈珠赢了所有人時,就有個小孩指責他不應該把頂級咒術用在這種地方。他完全沒有将這番指手畫腳放在心上,反倒是覺得那家夥很可憐,這輩子都無法理解「無下限」是種多方便的術式。因為無知,所以敬畏。
同理可得,他面前這家夥也是個可憐鬼。
“……在那邊自說自話些什麼啊。”她睜大眼睛,眼睛裡泛起水光,抖着聲音反駁道。
她這表情讓五條悟想起了加茂家和禅院家那些小孩。那些人在跟他說過話後也會露出這種表情,然後要麼哭着去找大人要麼隻顧着哭不再跟他說一句話。
五條悟這才意識到事情變麻煩了。如果她打算去找她的家長,那可沒什麼好擔心的;可如果是保持沉默,那他前面不就白費功夫了嗎!
而且她的咒力明顯有波動,應該是想動手吧。雖然她是自取其辱啦,但是萬一她輸了以後更不願意開口呢?五條悟絕不接受那樣的走向,那意味着他會輸給打算控制他的家夥。開什麼玩笑?他才是赢家。
難道隻有委屈一下自己了嗎?五條悟心裡十分煩躁,很不情願地摸出一塊糖抛向她。因為實在太委屈,他還補充一句:“弱者真是脆弱。”
送糖原本是隻有五條家小孩能享受的待遇。他跟家裡那些同齡人關系算不上好,但至少還能說上話,因為照顧他的保姆河村珠冬小姐和母親總是在他把那些小孩說哭以後給他們塞糖,之後那些弱者就會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可是那些弱者怎麼說都是五條家的人,有最頂尖咒術師家族的血脈,這家夥算什麼?要不是他想調查朝露家在謀劃什麼,他才懶得理會這個神經兮兮的白癡!
五條悟是瞄準她額頭扔的。他扔東西向來很準,還用上一點咒力以保證糖穩穩地貼在她額頭上而不會往下掉。然而令他驚訝的是,她看起來吓了一大跳,反應特别大——她不僅劈手抓住那顆糖,而且咒力高漲起來激發術式運轉,給人的感覺瞬間就變了。
然後他看見自己的咒力瞬間被對方的咒力吸收,就像雨水消失在湖水中一樣,兩者渾然一體,他再也找不到自己咒力的蹤迹。一種奇異的感覺在五條悟腦海裡一閃而逝,身體本能快過思考速度,「無下限」發動以後的咒力纏繞在他指尖,随時預備彈出。
可是很快,那小孩的氣勢和咒力波動肉眼可見地弱下去,像被針紮過後瞬間癟掉的氣球。
“這是……糖果?”她攤開手心,盯着那塊琥珀糖,問出一個白癡問題。
五條悟覺得很沒勁。
不但沒勁,他還想扭頭走。
他不喜歡弱者,更不喜歡裝弱的家夥。
“不,這是石頭。”五條悟散去咒力,冷漠地說。
對面明顯被他噎了一下,表情變得有點傻。她低着頭盯着那顆糖瞧了一分鐘——他也不知道她想用那雙普通的眼睛觀察出些什麼——,這才拆開粉色的糖紙,咬住半透明的糖果,小心翼翼地吃進嘴裡。
“真的。”沉默了一會兒,她像自言自語般說道,“是一顆很好吃的糖。”
五條悟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還好吧,我家裡還有更好吃的糖。”
沒想到她反而問道:“為什麼給我糖呢?”
五條悟答:“你怎麼這麼多問題?不吃就吐出來。”
她又沉默了,也沒吐出糖。可她很快再次語出驚人:“如果是道歉賠禮的話,一顆糖根本不夠啊。”
從沒被施舍對象提過這種要求的五條悟震驚到瞪大眼睛:他從沒在三大家族裡見過臉皮這麼厚的人!
“誰跟你道歉了?而且,就算你不懂什麼是‘恩情’,至少也該知道什麼是‘不要貪心’吧?”他感到不可思議。
“不是為了道歉的話,那是為什麼?”話題居然又繞了回去,她的執着叫五條悟越來越不耐煩,“為什麼給我糖呢?”
五條悟不想回答她,轉身向院子裡走去。最先映入眼簾的是生長在這個院子最顯眼位置的紅白山茶花,他莫名覺得那些紅山茶挺像身後這小孩的眼睛。
于是他回頭對她說:“我要走了,你來不來?”
五條悟說是要走,其實他就是在檐廊下選了一個能靠着柱子的位置盤腿坐下,這個地方房子雖然破,但是院子修得不錯。沒一會兒就穿來輕輕的腳步聲,那個小孩也出來了。她抱着一個粉色的雙肩包,包上挂着一個絲帶制作的蝴蝶結,随着她走路的動作而搖晃,也吸引了五條悟的注意。
“剛才你是怎麼摧毀「籠中鳥」的?”那個小孩在他對面的柱子邊站定,問道。很可惜,依舊不是五條悟想聽的話。
五條悟閉眼打了個呵欠:“用你們朝露家傳家寶的刀鞘。”
“可我沒有看見呀。”
“因為炸成渣了嘛。”
那小孩立倒吸一口涼氣:“你的意思是,壞了?”
“它本來就快斷成兩截了,就算我不亂扔也撐不了多久。”五條悟覺得這一點還是有必要解釋一下,免得又被訛糖。
“居然自己承認亂扔……算了,我隻好奇一件事,你是怎麼把刀鞘偷走的呢?”
五條悟真的要生氣了,說:“注意你的措辭。是你們家自己人要扔掉它,我順手撿的!”
“可是對他們來說沒有區别。你不怕他們去你家長那裡告狀嗎?”
五條悟不知第幾次感到詫異:咒術師家族裡居然還有人不認識他嗎?裝的吧!
“我是五條家的。”他說。
“哦。”她仍然一副什麼都沒懂的樣子。
這讓五條悟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是不是失誤了,這個人也許不知道任何秘密,隻是因為太會惹人生氣才被關在這裡。
“難怪你會救我。”她抱着包在五條悟的正對面坐下,也是盤腿的坐姿,也是背靠着木柱,輕聲說,“那個姐姐也是……因為你們不認識我,所以你們才願意救我。”
聞言,五條悟重新打量她,仍然隻看得出她是一個人類,除了術式和那個标記沒什麼引人注意的地方。難道還有他沒看到的東西?
“你是誰?”慎重起見,五條悟決定問一下。
她說:“我是朝露透。我是壞人。”
※
7:20左右,安井蘭拎着早飯走進院子,發現朝露透盤腿坐在檐廊上,背靠一根柱子,把自己的背包緊緊抱在懷裡,表情很不安。在朝露透對面坐着一個眼生的白發小孩,也是背靠柱子坐着,一條腿屈着,另一條腿自然下垂腳踩地面,手上也拿着東西,看上去平靜得多。
“透小姐,早上好。”安井蘭想了想,沒有貿然跟另一個小孩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