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2月16日,比叡山】
趁着今天放晴,朝露時翔帶朝露透去了趟比叡山。
比叡山作為旅遊勝地和佛家聖地,遊客是從來不缺的,走下纜車的人都直奔前往延曆寺,但那不是朝露父女的目的地。他們跟着去巴士站的人們走了五分鐘左右,拐進一條偏僻的小路。
小路狹窄,隻能容一人通行,也并不好走,于是朝露時翔把朝露透抱了起來。他走了很遠很遠,終于走近了一座外觀樸實的大木屋。
朝露透一直認為自己方向感很好,然而面對這條七彎八拐的小路和路兩邊長得幾乎沒有區别的大樹,她隻有被繞暈的份。腦海裡有好幾次出現過“或許「業火」能派上用場”這樣的閃念,但是都被朝露透無視掉了。用那把刀?絕對不要。
“這個工房你是第一次來吧?這裡是爸爸長大的地方,在十五歲以前爸爸一直住在這裡。”朝露時翔告訴她,“和爸爸的師父一起。”
“爸爸原來也是京都人嗎?”朝露透驚訝地睜大眼睛。爸爸說話口音确實和北海道那邊的人不一樣,但她一直以為是爸爸跟媽媽生活在一起改掉的!
“不是哦。”
“咦?”
“爸爸從出生以後就跟着師父一起生活了,對家人和故鄉完全沒有記憶,隻知道自己一定不是京都人。而且爸爸可沒有資格自稱京都人。”
朝露時翔放下朝露透,低頭在挎包裡翻找鑰匙。今天他沒有帶工具箱,一點也不像來工房工作的樣子。
朝露透仰着臉望了他數秒,抓住他的衣擺,說:“無論爸爸是哪裡人,爸爸永遠是爸爸。”
他低頭對她笑了笑,也順便晃了晃手裡的鑰匙:“我們進去看看吧。”
解開門鎖,推開大門,熟悉的“死”的氣息撲面而來。朝露透吓了一跳,下意識往朝露時翔身後躲去。
朝露時翔轉身蹲下,輕輕摸着她的頭:“不要怕,小透。爸爸和「業火」不都在這裡嗎?”
說完,他把仍用布條封印的「業火」立在他和朝露透之間狹窄的空隙裡。刀鋒向他,刀背向朝露透,父女倆隔着咒具看着情緒各異的彼此。
朝露透沒有看「業火」,隻看着朝露時翔的眼睛。從小她就知道,她像爸爸的地方很少,除了瞳色以外,就隻有她的術式了。但她直到這一刻才意識到,爸爸每次都能及時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恐怕也早就知道她害怕咒具這回事了。
于是她長長地吐了口氣,說出自己的心裡話:“有點難,爸爸。”
朝露時翔笑着彎了彎眼睛,豎起一根手指,說:“小透,願意陪爸爸玩個遊戲嗎?”
朝露透愣了一下。朝露時翔擡擡下巴,示意她看那些開放式木架:“試試看,你能從這些咒具裡面找到唯一特殊的那個嗎?無論什麼樣的特殊點都可以。”
視線在房子内轉了半圈,朝露透的表情透露着茫然。這恐怕超出她的能力範圍了吧?她心裡剛冒出這個想法,突然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小透,你可是能壓制特級咒具的天才,這麼簡單的事你當然做得到!如果願意玩遊戲的話,就走進去看吧。”朝露時翔說。
他又等待了将近半分鐘,還是等到了兩手空空的朝露透邁出第一步。
朝露透目标明确,走向的是房子深處的工作台。
房子内部幹幹淨淨,灰塵很少,咒力則是幾乎沒有,看得出至少近期就打掃過一次。隻有家具上那些老化痕迹會悄悄提醒到訪者,光陰流逝的痕迹是擦除不了的。
記憶的碎片、殘留的情緒就藏在那些痕迹裡,以殘穢的形式。
朝露透在工作台前跪下,拉開最底下那個抽屜,看清了那個她認為很特殊的咒具的樣子。那是一隻一看就年代久遠的木制小鳥,工藝很是精細,連羽毛的紋路都雕刻出來了。唯一的遺憾是小鳥展開飛翔的翅膀明顯是斷過然後接上的,木料的顔色并不一樣。
她有點好奇,但又不敢碰它,隻好歪着頭觀察。
“看吧,果然找到了。”朝露時翔走過來了,彎下腰,一隻手撐住膝蓋,笑着說。
“因為是一樣的。”朝露透說,“這個和爸爸給我的那些蝴蝶結是一樣的,上面的詛咒沒有一點點惡意,是另一種東西……很溫柔,很強大,還有點……”
她一時找不到形容詞,便停下不說了。朝露時翔側過臉,眼神裡流露出真切的欣慰。
“這是什麼類型的咒具呢?”朝露透問。
“嗯,要不要猜猜看?這個是爸爸像你一樣小的時候,爸爸的師父送給爸爸的。”朝露時翔不緊不慢地說,“師父不僅是個很有名的咒具工匠,而且還是個很厲害的咒術師,所以師父很少有時間照顧爸爸。但是師父對爸爸很好,知道爸爸在山上待着會無聊,就做了好多有意思的玩具給爸爸。這隻鳥的肚子有一個軟軟的地方,用手指按住那裡,再注入點咒力試試?”
朝露透連連搖頭,朝露時翔也不在意,拿起小鳥對着空蕩蕩的工作台,向那軟軟的位置注入了咒力。接下來,小鳥突然張開嘴,像吐泡泡一樣吐出好多隻蠅頭,但它們沒有亂飛,排着整齊的隊繞着工作台轉了一圈後就又回到了大張着的小鳥嘴裡。小鳥的嘴重新閉上了,朝露透卻直接傻眼了。
朝露時翔得意地揭開謎底:“沒猜到吧?這其實是一個關蠅頭的小籠子哦,隻要再對它們施加幾個詛咒,就變成一個永遠有效的玩具啦。你覺得怎麼樣?”
不管是說“無聊”還是“有意思”都有違朝露透本心,于是朝露透選擇不說話。
“爸爸正式成為學徒以後,師父告訴爸爸,他會把所有本事都教給爸爸,但他不需要爸爸繼承什麼。他希望爸爸能像小鳥一樣自由,這也是他做出這隻鳥的初衷。”他停頓了片刻,而後閉了閉眼繼續說道,“後來師父死了,他死的那天,這隻鳥的翅膀也斷掉了。爸爸作為唯一活下來的人,毫無準備地繼承了他的一切,包括他的責任,可是爸爸一點都不想要那些東西。自那以後爸爸修複過了很多咒具,但一直修不好這隻鳥的翅膀。一直等到爸爸撇開了所有一切去過自己的生活,才終于把它修好。雖然不是原來的樣子,但是隻要還能飛,是不是原來的樣子有什麼關系呢。”
朝露透沒有任何反應,目不轉睛地瞧着小鳥接好的翅膀。
朝露時翔放輕了語調,一字一句慢慢地說給朝露透聽:“小透,爸爸知道承擔起不喜歡的責任是很難過的事情,心也容易感到疲憊。但是一定不要害怕。你才6歲,也很有天分,爸爸相信你會變得很強的,強到隻要你不願意,就沒有任何人能束縛住你。你會像鳥一樣飛上天空,去任何地方。”
他看到朝露透漸漸紅了眼眶。
“所以沒什麼可怕的。”再次蹲下摸摸她的頭,他笃定地說,“而且不管未來會發生些什麼事,爸爸都會和你一起面對。一定要記住這一點。”
朝露透發了很久的呆,一聲不響地掉着眼淚。
最後,她伸出雙手,從朝露時翔那裡拿走了「業火」。
朝露時翔說:“說起來你剛才赢了遊戲,爸爸應該給你獎品才對。”他笑着對她眨眨眼,“一個适配你的咒力的刀鞘,怎麼樣?”
※
【1997年4月,京都】
時間過得很快,朝露透總覺得自己眼睛一閉一睜,新生入學的日子就到了。
根據指引找到自己的鞋櫃、找到教室、領取課本、去禮堂參加入學式……朝露透全程非常配合,哪怕得知自己的座位在整間教室的正中間,也就是所有人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她也沒表現出一點抗拒。
原因倒也不複雜,她覺得進入普通人的圈子以後,直到被揭穿是異類前都要遵守他們的規則。這樣對誰都很好。
不過遵守規則不意味着她會連一些潛規則都遵守,比如記住盡可能多的名字,和他們建立起聯系。
在老師裡,朝露透就隻熟悉她的班主任,一名男老師,名叫藤原陽伸。他自稱已經40歲了,但是那張臉可完全看不出來。入學式前他就已經得知了朝露透的特殊情況,當天還單獨和朝露時翔談過話。他是對朝露透最和善的老師,如果不是測試過他一點咒力都看不見,朝露透會懷疑他是京都高專派來的「窗」。
至于同班同學,朝露透更是一個名字都沒記住。她座位的前面、後面和左手邊坐的都是男孩子,隻有右手邊坐着一個女孩子。朝露透感覺這些男孩子都長一個樣,女孩子還稍微有些記憶點,雙馬尾大眼睛,非常可愛。
她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反正同學裡也不會有人記得住她叫什麼的。
正式開始上課一周後,朝露透才終于認識了鄰桌的女孩。這事還得第二周的第一堂體育課說起。
老師們有的像班主任藤原那樣溫柔親切,有的不苟言笑,但都是心懷善意的人,朝露透并不抵觸與他們進行互動。隻有在體育老師宮本久乃的課堂上她稍微有些打不起精神,因為第一堂課,這位幹練的女老師就讓大家練習準備運動,很多動作都要求至少由兩人一組來完成。
那些在開學第一周就已經找到同伴的孩子們最先開始遊戲,接下來便是站得比較近的孩子們臨時湊成一組,彼此之間很快也變得熟絡起來。
而朝露透一直孤零零地站在隊尾。沒有人來找她,她也沒想過去找自己的玩伴。
看着眼前嬉鬧的同學們,聽着在體育館内回蕩的歡聲笑語,她稍微有點走神了。
雖然老師和學生都是非常脆弱的普通人,雖然偶爾會有些意義不明的視線投在她身上,雖然在學校裡不能帶「業火」但是詛咒會在出乎意料的地方滋生……
但是目前為止,她還挺喜歡學校的。因為這裡的人都沒有傷害她的想法,也沒有那樣的能力。在這個地方度過了一星期,她從沒有覺得不高興。
最多最多,就是在看到交到朋友的同學一起上學、放學、玩鬧,稍微有點羨慕罷了。
可她不能交朋友。有資格交朋友的人,至少應該不會給朋友招來不幸吧?她完全不滿足這個條件。詛咒師可能會為了殺她闖進學校來搞破壞,她的朋友一定會被傷害的。這裡的人和五條悟不一樣,也沒有咒術師保護他們,很容易死掉。
啊,說起來,這周六就要去拜訪五條家,按照禮儀應該準備禮品呢。爸爸應該會準備好送給大人的東西,但是送給五條悟什麼好呢?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
“呐,你也是一個人嗎?”
突然出現的聲音吓了朝露透一跳,盡管不清楚是不是有人在跟她說話,她還是驚訝地看向說話的人。
那個在班上坐在她右手邊座位的女孩子此時正站在她正前方,笑容滿面,琥珀色的大眼睛裡光彩熠熠。
朝露透不知道她剛才在什麼位置,但可以肯定不是在隊尾。
朝露透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來的,更不知道她為什麼出現。
女孩子見朝露透看她,像得到允許似的一下子就沖到了朝露透跟前。朝露透莫名其妙就聯想到了在奈良見過的小鹿,它們跑過來吃東西時也是這種架勢。
“是一個人吧?”女孩子仰起臉再次問她。
“……是。”
朝露透不明所以,小幅度地點了一下頭。
女孩子盯着朝露透,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彎了眼睛。女孩子兩鬓上正好别着兩枚黃|色的月亮發卡,現在她臉上看起來像有四個彎彎的月亮。
“好巧哦,我也是一個人。”女孩子歪着頭這樣說,深亞麻色的雙馬尾也跟着動作幅度歪去同一邊。
朝露透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好半天隻憋出一個“哦”字。
班上人數剛剛好,如果朝露透站在一邊不參與,這個女孩子的确就是獨自一人,什麼也做不了。
這的确會很尴尬,但是關她什麼事呢?朝露透想。
“你為什麼一個人站着呢?”女孩子繼續跟她搭話。
“沒什麼。”朝露透有點困擾,說着說着就後退了一步,“這樣就好。我喜歡這樣。”
“是嗎?可是你看起來好……”女孩子嘟起嘴想了想,小心地說,“好難過哦。”
不知道為什麼,朝露透感到有什麼東西穿透了她的心髒。
接下來發生了更不可思議的事情——她看見女孩子對她伸出手,牽起她的手腕。女孩子的手很軟很溫暖,膚色白皙,肉肉的、小小的,是那樣脆弱和單薄。
“以後我們就一起玩吧!”女孩子開朗地說,“兩個人的話就不會難過了!”
朝露透震驚地、慢慢地睜大眼睛。
當碰到女孩子的那一瞬間,朝露透毫無防備地被她的友好和善意淹沒。那些情感毫無來由,純粹而又熱烈。
在她的身後,有個五彩斑斓的世界,正無邊無垠地伸展開去。好像隻要跟着她往前一步,朝露透就可以被那個世界無條件地接納。
“我……可以嗎?”
朝露透喃喃道。她在向那個世界發問,而她知道世界不會作答,可她清清楚楚地聽見了答案——
“當然可以呀!感覺我們兩個人會是最佳相棒①呢!”女孩子這樣說。
朝露透心裡清楚這個答案不可信。這個女孩子之所以會這樣說,是因為她完全不知道“朝露透”這個異類關聯着什麼樣的罪孽和災禍。
但是朝露透并沒有掙開對方的手并一本正經地拒絕對方,而是跟着對方力量的牽引,向前邁出了一步。
——為什麼呢?
“對了,我叫祈。上北祈。”
她先做了自我介紹,接着看向朝露透。
朝露透回答道:“我叫——朝露透。”
“哈哈哈,其實我早就記住你的名字啦!之前一直不敢跟你說話,我覺得你的名字好可愛呀!‘透明的朝露’,是這個意思嗎?”
“我不知道,是媽媽取的名字。你的名字也很可愛。”
“嘿嘿,謝謝你!我的名字也是媽媽取的,我們真有緣啊!對了對了,我可以叫你小透嗎?你也可以直接叫我‘祈’喲。”
朝露透一愣,嘴角不由自主舒展開一個微笑。
“你這人……還真是奇怪啊。”她嘟囔道。
“嗯?小透你說什麼?”上北祈剛才被老師的口哨聲吸引了注意,沒聽見朝露透的話。
“不,沒什麼。”朝露透說,“很高興認識你,小祈。”
※
預定拜訪五條家的周六上午,朝露透帶着「業火」獨自去醫院和四宮緣會面。
“恭喜你喲小透,順利交到新朋友啦。”四宮緣笑眯眯地輕輕拍了拍手掌,“聽起來你們相當合拍,沒準真的會是最佳相棒哦!”
朝露透眨眨眼,又沉默一會兒:“我沒想過那些。我很感激她,她是第一個靠近我的普通人,明明我自己都放棄了……”
四宮緣推了推眼鏡:“沒有啊,小透明明也很努力在靠近那孩子呀。如果小透沒有堅持來見我,沒有好好配合,你們或許就不會在學校碰到了。”她還伸出兩根手指,慢慢地靠近彼此最後并攏在一起,“人與人之間的‘緣’是需要兩個人一起努力才能形成的呀。”
見朝露透再次點點頭,四宮緣繼續問:“最近一個月晚上睡得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