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就算是做了很可怕的噩夢,現在也能重新睡着了。”
“是這樣啊。夢還是和以前一樣嗎?”
“……是的,依然是那些夢。所有人都想殺死我,沒有人來救我,我不得不也去殺他們,最後我在一個很黑的地方死掉。一點都沒有變。”朝露透說話時微微垂下眼睛,“包括——四宮醫生,您還記得我上次說的‘那個’吧?看輪廓不太像是人的‘那個’。”
“當然。我記得你跟我說過‘那個’臉上有縫合線。”四宮緣表情依然溫和而平靜,手裡的筆碰到了病曆本紙面。
“對,這個地方。沒有變化,看不清楚,但是我肯定,有什麼在阻止我看清楚‘那個’。”朝露透隔着劉海在自己額頭上某個位置比劃了一下,聲音越來越低,“所以我覺得四宮醫生是對的……‘那個’和我最恐懼的事情有關。”
離開診室,朝露透跟着護士去繳費取藥。這個護士跟她還算熟悉,一路上都在想話題吸引她開口說話,她也盡力配合。
頭頂的燈光很亮,照着來往的人。神色各異的人與她們擦肩而過,懷着不同的心情,走向不同的方向。朝露透緊緊抱着刀,想起四宮醫生謹慎的神色。
“不要為此産生太大的壓力。我們像以前一樣慢慢來就好。”四宮醫生當時這樣說。
慢慢來嗎……朝露透用嘴巴深吸一口氣。沒辦法呢,這種事必須聽醫生的話。
“說起來,今天天氣很好,小透不急着回家的話,可以多在外面走一走哦。”護士說。
正好經過走廊的窗戶,朝露透轉過頭,視線瞬間被燦金和翠綠的色彩融化。
她也覺得去走走也不錯。遠的地方不想去,等下就在醫院的花園裡走走好了。
※
四宮隆悄悄離開病房,走進了醫院的花園。接觸到室外自然光線的那一刻,他感到眼球有些刺痛。
不過他沒有選擇走去有陰影的地方,而是慢悠悠地尋了個光照最強的方向走,随便找了個地方坐下,最後閉上眼睛。
随着意識放空,他耳邊的一切雜音都漸漸消失了,隻聽得見胸腔中沉穩的心跳。
他會離開病房,也不過是因為同一病房的陌生人太吵了。
“那張床上的人好像是因為自殺進來的吧?”
“沒錯,我那天晚上去瞧過他一眼,左手腕上纏了很厚的紗布呢。”
“現在的年輕人總是這樣……”
聽着同一病房的中老年室友們悄悄議論自己,四宮隆即使對内容無動于衷,那些叽裡咕噜的聲音已經足夠讓他想發瘋了。
他是前天晚上被送進來的,當天他在自己的房間裡對着鏡子割破了自己的手腕。那時他以為自己真的能在一了百了,明天還能睜開眼這種事完全無法忍受。
可是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樣,他仍然在醫院睜開了眼睛,家人都在身邊,媽媽仍然在哭着說“你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哪裡好了?他居然又一次一個人活了下來,這種事究竟哪裡好了?
一想起那段記憶,四宮隆就感覺自己的頭皮在被一陣又一陣撕扯,痛苦難耐地嗚咽了一聲。
他突然聽見清脆的一聲喊:“别動!”
雖然吓了一跳,但是他下意識遵循了對方的指示,保持現在這個僵硬的狀态一動不動。一道不自然的冷風斜着從他的臉前方刮過他的頭頂,耳畔響起微弱但尖銳的嘶喊。下一秒,頭皮的疼痛消失了。
他緩緩睜開眼,出現大量光線的視野裡出現一個小女孩,她手裡拖着一把色彩鮮豔的對她來說過長過重的日本刀,腳邊落了一隻劍袋。她穿着草綠色的長袖衛衣和深色的格子裙,脖子上挂着一枚勾玉吊墜,衛衣上印刷着一隻獨角獸。小女孩的長相有點陌生,看起來就是個小學生,直到她那雙柘榴色的眼睛用不含任何情緒的眼神真正直視他,四宮隆才記起來。
“你是姐姐的……病人?”雖然是個問句,但是他已經有了答案。冬天的時候,他給姐姐送便當,和這孩子見過一面。
她看起來很驚訝,明顯是在意外他記得她。她點了下頭後說:“四宮醫生的弟弟,請你一直坐在那裡,一定不要動。”
四宮隆愣怔地眨眨眼,他這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自己的視野一片光明。他感覺自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光了。不過不知怎麼的,肩膀以上的部位卻越來越沉,他的頭也因此不得不低下去。
這是什麼情況?他很茫然。
“哦,變大了。正好。”他努力擡起視線,瞥見小女孩退了幾步,并且單手把刀平舉起來,還動作幹脆地将刀與鞘分離。
她的動作太連貫太輕巧了,四宮隆懷疑那把刀實際上比棉花重不了多少。
然而更令他震驚的事情發生了——小女孩竟然單手将那把刀投擲了出去,朝他的方向!
刀脫手的那一刻,四宮隆聽見那個女孩喊了聲“糟了”。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刀丢歪了,他應該躲開。但是他很快就回過神來——他本來就不想再活下去了,完全沒必要躲吧?
雖然将自己死去的責任推到一個小孩子身上,心裡會很過意不去,他想。但是那也沒辦法,對他來說什麼樣的死法根本無所謂。
他在小女孩緊張的注視下笑着擡起了頭。
“噗”地一聲,刀刺穿了軀體。
粘稠的液體大量向下滑落,有的還流進了四宮隆的衣領。
可刀沒有紮進他的身體,這些液體也不是他的血液。
四宮隆的笑容僵住了。他聽見了第二次尖叫,這次的尖叫撕心裂肺,難聽刺耳堪比用手指甲抓黑闆的聲音。
他下意識仰頭,看見紅色的刀柄在藍天上劃了道弧,迅速向他身後滑去。很快,他就聽到枝桠晃動的輕微聲響,看來那把刀是掉進他身後的灌木叢裡去了。
“剛才我丢得有點高,還以為會飛過去呢。真虧你擡頭了啊。”小女孩走過來了,應該是來撿刀的,這樣對他說。
四宮隆沒有回答她,依舊仰頭注視着天空。晴空如洗,豔陽高照,天氣非常的好。微涼的風撲上他的臉龐,空氣中漂浮着清新的氣味,春天已經來了。
“你頭上的咒靈已經消失了,你有感覺好點嗎?”小女孩的聲音從頭至尾都沒出現過太大的音調起伏,很有旁觀者的冷靜,“但是你身上的詛咒還在,它還會再出現的。我隻能幫你到這了,你還是快點找咒術師幫忙吧。”
“……詛咒。”他幹巴巴地重複。
她平靜地、幹脆利落地說:“嗯。咒術師人很少,每個人都比醫生還忙,最好别指望他們會主動找上門來幫你。想聯系上他們的話,你可以直接問四宮醫生,也可以去急診科的護士台問她們‘京都咒術高專’。”
四宮隆沉默了數秒。
“雖然我不理解發生了什麼事,但是謝謝你。”他說。不過他是絕對不會去找那些人的。
“不想去找嗎?繼續這樣下去的話,你會死哦。而且,因詛咒而死時,會比割破手腕和從樓上掉下去痛得多哦。”
這番敏銳的話語叫四宮隆一驚,他立即低下頭盯住拖着刀和刀鞘站在他身邊的小女孩。小女孩抿了抿嘴唇,再次強調:“至少不要因為詛咒死掉。所以去找咒術師吧。”
四宮隆一哂,按住手腕上的紗布,輕聲說:“無所謂,反正我也不想活下去了。”
他想起1995年以前的每一個春天,他和涼太、靜宮都會一起上下學,早上他們在櫻花盛開的公園路口分别,下午則在同一個路口會和。
他想起1995年的1月,他們三人一起策劃了大學畢業旅行,涼太和他拿到了心儀的offer,靜宮則是去東大讀研,他們滿心期待春天到來。
可是現在隻剩下他一個人了,即使再次看到春天,心裡也無法産生喜悅之情了。
“可是,因為詛咒而死的人靈魂也會跟着死掉。就算你死去,也見不到想見的人的。”小女孩說。
熱淚霎時湧上四宮隆的眼眶。
“我想你想見的人應該也是希望你活下去的吧?就當作實現他們的願望吧。”
他想起再也滿不了22歲的藤村涼太在最後一通電話裡對他說的“我們三個裡總要有一個人繼續走下去吧”。
他想起神隐的奧野靜宮的父母在上一次見面時對他說的“放過你自己吧,根本不是你的錯”。
他忽然明白,自己每一次求死的動機不隻有獨自幸存的痛苦,還有對自己被輕而易舉寬恕的愧疚。
如果他堅持立場讓涼太和靜宮改變再多玩幾天的提議,如果他能堅持到底叫上他們一起去鎮上采購……如果他們在靜宮房間門口撿到那個渾身是傷的戴着勾玉吊墜的小孩時,他能堅持不管那孩子,一切或許會不一樣。
他記得好像是個女孩子,睜着失焦的紅眼睛,奄奄一息地蜷縮在牆腳,像一隻瀕死無力掙紮的動物。如果當時無視了她的話……
四宮隆突然覺得不對勁。
等一下。女孩,紅眼睛,勾玉。
“喂,你——”他猛地回過神來,朝剛才女孩子站的地方伸出手,卻抓了個空。
那個小女孩已經不見了蹤影。她的消失和她的出現一樣突然,就像當年那個小孩一樣。
※
朝露透從沒有去其他咒術師家族串過門,隻隐約聽說過三大家族的宅邸都非常氣派。今天和爸爸一起走進位于上京區的五條家家門口的結界後,看到被一條河隔開的日式豪宅和古舊但有點壓迫感的大門,朝露透第一次感覺自己像個鄉下人。
但是朝露時翔來的次數不算少,他态度從容,叮囑朝露透抱好「業火」後就牽着她走上橫穿河流的大橋。
“小透想要進去三大家族的地盤的話,「業火」是必需的敲門磚。”朝露時翔輕聲解釋道,“但是小透總有一天不會再需要它。不管是三大家族還是總監部,就算是薨星宮,沒有「業火」你也會有資格進去的。”
“……什麼地方?”那個奇怪的詞組朝露透從來沒有聽過,茫然地盯着爸爸。
“薨星宮嗎?沒什麼,不重要的地方。對現在的你來說,還不重要。”朝露透時翔拍拍她的頭,沒有多說什麼。
父女倆被五條家傭人領進一間光線明亮的會客室,沒多久五條尚彥和另一個男人就走進來了。另一個人長得跟五條尚彥有幾分相似,在三人互相打招呼後朝露透才知道,這位是五條悟的父親五條和孝。
五條和孝不僅跟朝露時翔打招呼,還跟朝露透打了招呼。“這位就是朝露透小姐吧?一月的時候犬子承蒙關照了。”他這樣的說法和審視的眼神隐隐讓朝露透感到壓力,幸好被朝露時翔岔開了話題。
他們大概急着讓朝露時翔去工作,朝露透很快就被一名叫珠冬的普通女性帶走了,說是帶她去找茉莉夫人。她本來就是被茉莉夫人邀請過來的,所以朝露透對此并沒有什麼意見。
她抱着一大一小兩個禮物盒穿過一條又一條回廊,走過好幾條花園小徑,甚至還繞過了半片湖,仍然沒到目的地。又走過一座小石橋,踩着夾在長了碧綠苔藓的泥土之間的碎石子路向前走,朝露透回憶剛才走過的路線,懷疑自己現在已經到了五條家最深處了。
橋另一頭有一個獨立的小院子和一座二層高的精緻房屋,周圍環繞着青翠的灌木和鮮豔的紅楓。朝露透在心裡給出了不錯的評分,這是個挺清靜的地方,景緻也不錯,但是出門太不方便了。
珠冬沒有去房子的正門,而是領着朝露透往院子那邊走去。
朝露透倒是無所謂從什麼地方進去,不過在離院子邊那道小門還有幾步遠的時候,頭頂飄來一大朵雲,遮住了太陽,光線稍微暗了一點。她的視線下意識向上一飄,餘光卻恰好瞧見二樓潔淨的玻璃後站着五條悟。
白發藍眼的男孩子依舊一副冷淡的樣子,穿一身深藍色的和服,顯得特别規矩安分。朝露透正眼瞧向他,他便輕輕點了點頭。
朝露透張了張嘴,可并沒有發出聲音,而是舉起手用力朝他揮了揮。
等替五條茉莉和五條悟收下禮物、為朝露透擺好茶點,珠冬小姐便上樓去了。不過她很快就下來了,背後還跟着面無表情的五條悟。奇怪的是隻有五條悟一個人。
“母親十分鐘前出門了,走得太急沒有告訴父親。”五條悟跪坐在茶點另一側,一本正經地解釋着,“不過我建議你不要等她,她這次應該是有相當緊急的事情,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回來。”
“是嗎。真不巧。”朝露透抿了下嘴唇,擡頭看了看因為雲朵飄走又露出來的太陽,然後突然想起什麼,輕輕朝五條悟揮了下手,“好久不見,五條。”
“嗯。”五條悟冷淡地點點頭,伸出兩根手指拈起一塊點心小口小口地吃掉,看起來沒什麼興趣搭理她。
“介意我待在這裡嗎?我沒地方可以去玩。”朝露透覺得十分有必要問一下主人。
“随你。”五條悟含糊地說。
原本還在猜測五條悟是特意下來打招呼的朝露透這下改變了一點想法,與其說是特意,不如說是順便,他的主要目的其實是下來享用點心才對。
在安靜下來喝茶前朝露透想起一件事:“五條,我送的禮物你看到了嗎?”
五條悟點點頭。
“那是我學校裡的櫻花,周三老師帶我們做手工,我自己做的。”朝露透頓了一下,補充道,“不是咒具,就是一個很普通的東西。”
“看出來了。很容易壞掉的樣子。”
“學校裡的花很漂亮,想讓你也看看。”朝露透低頭盯着像鏡子一樣的茶水,輕聲說,“小祈說朋友應該互相分享高興的事情,五條也是朋友,我也想跟你分享。”
五條悟沒有說話,朝露透也不說話了。
可朝露透沒想到的是,等五條悟完全咽下點心并喝過茶後,他竟然主動開啟了話題。
“真神奇。”他的開場白是這樣的,語氣平淡得像句無意義的感歎。
“什麼?”朝露透沒跟上他的思路。
“兩個月就能改變這麼多嗎?跟上次見面比起來,你的咒力平穩了很多,是因為要時刻用咒力去應付那隻咒靈反而鍛煉了你吧?”五條悟臉上神色平靜依舊,一邊端詳朝露透一邊用随意的口吻說道,“還有……”
“還有?”
“算了,沒什麼。”五條悟兀自搖搖頭,“我想不可能是因為朝露家傳授了你秘訣,他們看起來不像有那種東西的人。那麼,是學校那種弱者紮堆的地方有什麼特殊之處嗎?”
朝露透眨了眨眼睛,臉上不自覺又浮現笑意。她說:“是哦。你想聽嗎?”
朝露透坐在春日明媚的陽光下,柘榴色眼睛映着明亮的光芒,臉上再次浮現藏不住的笑意。和她站在樓下時對他露出的笑容一模一樣。
五條悟愣了一下,别開視線。
莫名其妙,他想。不隻是人,那份幹花書簽也是一樣。
“我倒是無所謂。”他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