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透發現自己站在一條教學樓的走廊裡,面前是下樓的梯級。
此時正是黃昏,逢魔之時。橘色的夕照從背後投來,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朝露透回頭,背後的那扇門是她六年級所在班級的教室門,那扇推拉門的玻璃窗附近掉了一圈漆,像是在吸引她的注意。
她站在門外往裡面瞧,能看見教室後方那一排櫃子,還有那個兩米高的櫃門變形的清潔工具儲物櫃。她的視線向下,藤原老師倒在血泊裡,四肢抽搐,糊滿鮮血的臉上隻能看見嘴還在開阖。
朝露透後退幾步,轉身沿着一半光明一半陰暗的樓道向樓下走去。
她下到四樓,來到前往三樓的樓梯拐角。到了三樓,太陽已經完全沉下去了,視野中的景象變成了一扇似曾相識的樟子門和一道鐵門,兩側看起來快要崩塌的牆壁上,燭光搖曳燈火明滅,照得地面蜿蜒的血迹更加詭異。
被擋在門後的哭聲越來越大。朝露透還沒有做好準備,兩道門便同時自動打開了——兩扇房門後居然都沒有人,都隻有一具看不清面容的屍體,但這卻像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似的,朝露透扭頭就在剩下的樓梯上奔跑起來,落荒而逃。
她看到了,一個盤着頭發,另一個頭上戴着有三朵櫻花的發卡。
“你去什麼地方了?如果你在她身邊的話……”
“你一輩子也别想擺脫你的罪孽!”
“朝露透,你以為你這樣做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嗎——”
“沒有任何區别。朝露透,沒有任何區别!”
……
背後傳來一聲大過一聲的喊叫根本換不來朝露透回頭。她隻知道,逃出去就好了。
一樓的出入口變成一棟公寓樓的大門。她的視線穿透玻璃門向外看,外面黑漆漆的,沒有人在外面。
可就在她心下稍安推開門出去時,一個人形的影子突然倒飛過來,狠狠砸在距離她兩米遠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漆黑的液體從那個人體内湧出,像蛇一樣蜿蜒着向她爬來。
朝露透看清了那是誰。她的腳再也擡不起來了,她僵立原地。痛苦像潮水一樣漲滿她的身體,她再也逃避不了了。
她眼睜睜地看着父親那張慘白的臉對她露出笑容,充滿溫柔的撫慰。可是那張臉有一部分漸漸地越來越不像他,最後一分為二,笑容也随之扭曲。他們面露絕望與驚恐,流淌着眼淚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身體卻猛地被拽入了黑暗中,不過一瞬,朝露透的眼前就隻剩下困住她雙腳的鮮血……和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她眼前的少年。他站在鮮血之外沉默地望着她,像夏日晴空一樣的藍色眼睛仿佛看透了一切,眼底一片傲慢的冷漠。
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悔恨的情緒瘋狂撕扯着朝露透的身體,她最終用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流血的雙手尖叫着抱着頭蹲了下去。
※
“小透,對不起了!你給我醒一醒!”
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疼,朝露透猛地睜開雙眼,猛烈地喘息。
有那麼幾秒鐘,她不知道自己人在哪裡。直到看清近在咫尺的越智祈,她緊縮的腦仁才漸漸放松。
“小祈……”
越智祈腦袋後面就是窗子,透過玻璃可以看見向後掠去的風景。足足過了一分鐘,她才想起來今天是2006年四月初開學日的前一天,她身處的地方是從京都開往東京的列車車廂。
朝露透收緊胳膊,切實感受到裝在劍袋中的「業火」的重量,喘息才終于平息下來。
“抱歉,我剛才打得好像太用力了。”越智祈嗫嚅道,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朝露透被她一巴掌打紅的右臉。
“這算什麼。完全沒感覺啊。”朝露透擠出一個笑容,伸手捏捏越智祈溫軟的手心,這才發覺自己指尖很冷。
真是沒用啊,朝露透。朝露透恹恹地想。
坐在她旁邊的越智祈膝蓋上還攤着一本她最近沉迷的漫畫——沒辦法,同行好友上車沒多久就火速入睡,她隻能靠看書打發時間——但越智祈此時沒心思看漫畫,而是擔憂地皺起眉頭:“這回又夢到什麼啦?”
“忘了。”朝露透眨眨眼,“如果昨天晚上沒失眠就好了。”早知道從朝露家跑路的時候帶上安眠藥了,拿着以前的醫囑去東京重新買的話免不了要被問東問西,很麻煩啊。
“還是聯系四宮醫生試試吧?如果聯系不上的話,就找東京其他優秀的醫生嘛!你現在每天晚上除了做噩夢就是失眠,平常的狀态也——總之,你應該去醫院。”
想起四年未見的四宮緣,朝露透無力地微笑,伸手在好友的臉頰肉上捏了一下:“我真的沒事。就是跟朝露家那群老瘋子吵架吵了半年,被關禁閉的時長創下新紀錄,還有點陰影而已。換你你也睡不好覺。”
“……也對。”越智祈雖然是個完全跟咒術界無關的普通人,但是畢竟跟朝露透當了快十年朋友,朝露透和朝露家之間的複雜關系她是很清楚的,要說朝露家是朝露透的噩夢來源也說得通,所以她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這個理由。
為表安撫,越智祈像摸她家的薩摩耶“年糕”一樣摸了兩下朝露透的頭。朝露透當然感覺得出來,一邊笑一邊裝作惱怒地甩開她。
※
越智祈現在已經出落成一個青春靓麗的少女了。天生的深亞麻色卷發梳成雙馬尾,用的是一種綴着白色絨球的頭繩,戴着一副快有臉一半大的圓框大眼鏡,再加上她那仿佛永遠不會消失的元氣笑容,任誰看了都會心生好感。她和朝露透從小學一年級認識,直到今天已經成為高中生的她們依然是無話不談的密友。
今天這對好朋友一起乘坐新幹線從京都前往東京,就是為了奔赴各自的高中生活。越智祈成績非常優秀,考上了東京一所知名高中,正式搬去和她媽媽一起住。越智祈的媽媽越智雅子在東京工作,名下有一套離越智祈學校很近的高級公寓,昨天特意請假回了京都請搬家公司搬走了越智祈的行李,但越智祈沒有跟着車一起去東京,她堅持要在今天跟朝露透一起去東京。
她原本就是因為擔心好友去東京的路上突然又情緒失控才跟來的,現在擔憂應驗,她便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越智祈悄悄瞥着朝露透蒼白的臉色和濃重的黑眼圈,心疼極了。
她真是不明白了,她最好的朋友憑什麼要遭遇這些呢?這個世界未免太不公平了。
※
盯着越智祈手裡書的封面看了十秒左右,朝露透抱着劍袋站起來,朝越智祈揚了揚下巴:“我去洗個臉。”
即便四肢仍在發軟,但是朝露透的腳步還是又輕又快,不一會兒就走到了洗手台前。她先對着鏡子簡單審視了一遍自己的儀容:頭發總體來看沒有亂,隻有那長得都快遮住眼睛的發簾睡得有點中分了,校服沒有皺,沒什麼大問題。
既然注意到校服,她不禁又開始打量自己身上的衣服。她要去的學校是東京都立咒術高等專門學校,簡稱東京咒高。在咒術高專無論是夏季校服還是冬季校服都是黑漆漆的古闆款式,好在允許學生自己提出設計要求,隻要不太離譜都能按照學生的要求設計。她身上現在穿的這套夏季校服便是修改完成的版本:顔色依舊是黑色沒有改變,外套也依舊是有兩顆金色紐扣的高領斜襟樣式,隻加了兩個帶暗扣的衣兜方便裝東西,裙子則改成了外層是百褶裙的裙褲。
自己修改的校服當然談不上不喜歡了,為了搭配好看和行動方便,她甚至專門去找了一個搭配起來又方便又好看的腿包。可是……穿上這身校服,就象征着她正式成為咒術師了。
——她這樣的人,真的可以成為咒術師嗎?
朝露透凝視着外套上金燦燦的紐扣出神,突然用力搖了兩下頭,仔細整理劉海讓它重新嚴嚴實實地遮住額頭尤其是她的眉毛,之後才往臉上潑了兩捧水。
“不管可不可以,你沒有選擇不是嗎?必須要幹五年。”她對自己說,“絕對不能違背束縛。絕對。”
※
一小時後列車到達東京,乘客們在悅耳的到站音樂中拿上行李依次排隊下車。
就在朝露透一隻腳踏上站台的一瞬,一團詭異的影子向車門射來。撲面而來的咒力令朝露透瞳孔微微一縮。
對這種狀況,朝露透早就形成了條件反射。她僅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刀,轉身用剩下三根手指一把控制住越智祈細瘦的手腕,往站台左前方空曠的區域奔去。
就在她帶着越智祈離開一秒以後,車門附近傳來令人心慌的巨大爆破聲,随之而來的是足以将一個成年人掀倒的氣流。朝露透将越智祈往前方一甩,松開手,來不及解開劍袋便抓着「業火」用力向背後劈去。
感應自己遭遇攻擊,「業火」的咒力瞬間迸發,蕩開了撲面而來的氣流,也震碎了漆黑的劍袋,使「業火」露出真容。刀鞘上刻滿的咒文此時被全部激活,正散發着淡淡的金光,映亮了朝露透那雙原本沒有光芒的暗紅色眼睛,鮮明的柘榴色開始浮現。
當煙塵漸漸散去,朝露透已經扔掉旅行袋和書包,用右手拇指關節抵着刀锷,同時左手兩根手指伸直調動咒力,配合她低聲念起的咒語将它們散開:“生于黑暗,比暗更黑;殘污垢穢,盡數祓除。”
話音剛落,一團黑色的如同液體般的咒力團在車站的頂部出現,并迅速蔓延、下墜,化作結界隔絕出了一小片區域。朝露透和車站内小部分被剛才的攻擊震暈過去的人在「帳」内,越智祈和大部分受到驚吓的人則是被結界推到了外面。這是她慣用的交換條件,用自己戰鬥結束前無論借助什麼方法都無法脫離結界交換絕對不能受傷的人和絕對會幹擾她的人不能存在于她的戰場内。前者有越智祈,後者則是所有有智慧有自我意識的生物,無論人類、動物還是咒靈。
當然「帳」内還有别的東西。朝露透看向自己剛才下來的那個車門,看見了一張慢慢轉向她的醜陋的臉。朝露透覺得自己的眼睛受到不輕的傷害。
那張臉當然不屬于人類,它的擁有者是個身高和愛斯基摩人差不多、四肢往不同方向扭曲的咒靈。咒靈身體表面像浮着一層半透明油膜,内裡像是由漿糊構成的一般肉眼可見的黏糊糊,應該稱得上是五官的那些部件在尖嘴猴腮的臉上随意排布,似乎也是可動的。
為什麼是似乎?因為朝露透難以直視這種長得特别惡心的咒靈。
不過朝露透的作戰狀态并沒有受影響,她相當沉着,因為她及時隔離了其他人;再說了,車站出現咒靈并不是一件稀奇事。人員越密集的地方越容易出現咒靈,比如學校和醫院,東京的車站因為客流量大其實也算高風險區域。
外套左邊口袋裡放着她自己做的咒靈等級檢測裝置,朝露透抓出來看了一眼,中央的指針正在“III”和“II”之間反複跳躍。
不到二級?那可太簡單了。朝露透心下稍安,左手将裝置放回口袋,随後擺出預備拔刀的姿勢。以她為中心,空氣中頓時漾起一圈又一圈水紋似的咒力波動。不過這次不再是「業火」的咒力,而是屬于朝露透自己。
咒靈如同一顆炮彈般疾掠向朝露透,而朝露透的左手十字斬比它更快——刀光和咒力同時劃出一道十字軌迹,不過咒力的軌迹比刀光大了三倍不止。咒靈刹那間被切成了四塊,紫血四濺,在距離朝露透兩米遠的地方灰飛煙滅。朝露透剛好站在濺射距離外,沒沾上一點污穢。
不到四秒鐘,戰鬥結束。
朝露透低頭平靜地合刀,還是和戰鬥前一樣沒有任何表情。從書包裡取出折疊好的備用劍袋将「業火」裝好,正要解除「帳」,她感覺到有人穿過了自己的「帳」。按理來說這不可能,她的「帳」就連很多咒術師都進不來。
“這種等級的咒靈對你來說果然一點威脅都沒有,真不過瘾。嘛,不過拿來應付老師足夠了。”有人拖着長音說道。
這聲音是?朝露透一愣,循聲望去。标志性的圓墨鏡先吸引她的視線,接着才是挺拔的身姿和一頭白發。來者唇角勾出一個燦爛的微笑,下巴微微擡起,原本是雙手插兜的,在視線碰撞時他擡高左手臂朝她熱情地晃了幾下,袖口下滑了一點,露出一個紅色的串珠手鍊。
是五條悟啊,那就沒什麼不對了。朝露透眼前不由浮現出之前夢境中五條悟的眼睛,但她眨眨眼,看到的還是五條悟的笑容。
“好久不見,阿透!”在她的名字前加一個“お”音的隻有那家夥,朝露透确信了自己沒有因為睡眠不足産生幻覺。
她正要舉起手回應他,突然發覺不對:怎麼會是他啊?!他不應該在這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