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無處可去,五條悟就和朝露透去了兩公裡外的醫院。聽說這人在車上發現他後就提前下車了,五條悟這才想起自己身後可能有五條追兵的事,幸好直到走進醫院都無事發生。
然而進入醫院後,五條悟第二次陷入迷茫。
“精神神經科……”五條悟皺緊眉頭看了好幾遍指示标志和号碼顯示屏上的标注,很是不理解,“你來這個地方幹什麼?走錯了吧?”
醫院本來就是藏污納垢的詛咒高發地,精神神經科看起來是最髒的地方之一。五條悟不信朝露透察覺不到,連他都有些抵觸這個地方,朝露透絕對更不能忍受。
但是朝露透說:“我說過了啊,來看病的。腦子裡的病。”
“你原來是認真的嗎?”
“我才是不理解呢,你為什麼會以為我在開玩笑?”
一般來說都不會當真啊!他接觸過的人裡有不少精神狀态反常的人,那些人如果來這裡看病他一點也不驚訝,但是朝露透隻是思維方式比較奇特而已,來這裡看病有點誇張了吧?即使陪朝露透去好像和她很熟悉的護士那裡領取了号碼,五條悟仍懷疑朝露透走錯了樓層。
“我真的是來看病的,每個月至少過來兩次。你就當我是為了緩解「衆生心」的副作用才來的吧。”朝露透這樣敷衍他。
這下五條悟更在意了。他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在意這種事,畢竟這種小問題不可能對他們的關系産生影響,但是他克制不住好奇心。朝露透不給他看病曆本,他就研究她的頭,試圖用自己對人類大腦的薄弱知識儲備去解析原因。結果湊近的時候「無下限」自動開啟碰到了那團破火,他差點被火焰襲擊。
就在氣氛即将從和諧的解密推理變成緊張的咒力切磋時,名叫四宮緣的醫生登場了。她戴着眼鏡,身上稀薄的咒力是看不到詛咒的水平,是大街上常見的普通人。據說她是去衛生間,看見朝露透了就過來打個招呼。
朝露透依次介紹着:“四宮醫生,這位是五條悟,我和您提過的,朋友。五條,這位就是四宮醫生。”
姑且還記得這時候應該說“請多指教”,五條悟好好地做了。四宮緣也向他點頭微笑,并且用非常感興趣的眼光注視着他。
“久聞大名呢,五條君。”四宮緣笑着說,“不過等下我和小透的談話是私密的,五條君隻能在這裡等一下,不好意思哦。”
這對五條悟來說倒不是問題,可以趁機離開這片區域透透氣對他來說再好不過。不過出乎意料的是,看診正式開始後,朝露透突然從房間内走出來,将刀交給他。據說是因為今天進行催眠治療,這種方法會讓她暫時失去意識,而以前這種時候那團破火會有些躁動,以至于影響到她的治療,剛好這次有能制住它的五條悟在,所以朝露透就把它送出來了。
“但是,你們千萬别打架呀!”朝露透很不放心地叮囑道,“那樣也會影響我的!會出現麻煩的!”
五條悟知道咒靈和朝露透之間存在非常緊密的咒力聯系,以為她的意思是這邊的咒力波動會牽動她的咒力,對這裡的普通人來說很麻煩,隻好略有不爽地答應了下來。
當時他以為朝露透小題大做。她的咒力控制水平已經相當不錯了,就算是在失去意識時外溢出一部分也不會給普通人造成多大影響,這種擔心屬實沒有必要。
然而四年後的今天,五條悟才明白朝露透當初說的“麻煩”,一點也不誇張。
※
在2002年的6月開始以前,五條悟沒見過朝露透。
可以避免朝露透情緒失控的人終于回家是一方面原因,主要是因為五條悟變忙了。這段時間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四處救火——在一如既往滋生衆多咒靈、挑戰他大腦信息處理極限的初夏時節,他不僅要去幹掉老頭子們給他精心挑選用來修行的咒靈,還要去給五條家一些傷亡較重的任務收拾殘局,甚至還有幾次支援過禅院家的遠房親戚和京都咒高。盡管家裡已經盡力協調行程以保證他至少擁有六小時的睡眠,但實際上憑他這段時間的用腦程度,這麼短的時間遠遠不夠。
他隻能抓住零碎的空閑時間小憩,但也不是任何空閑時間都能拿來調整狀态。比如四國的那個咒術師日野說他願意來京都一趟,約好了時間,不過他在京都有仇人,希望五條悟能幫忙掩蓋一下他的行蹤。這不是件難事,但這導緻他需要時不時過問一下工作進展以免某些陽奉陰違的屬下故意拖延。
再比如上次在朝露透家樓下發現的那具屍體,據說因為牽涉到京都咒高和國外術師這兩個利益群體調查遇到了不少妨礙,不過碎片化的信息會以短信的形式不定時發到他手機上,他總得花點時間來閱讀整理。
有時候腦袋不舒服特别想好好睡一覺,卻不得不睜着眼去注視那些比他讨厭的人長得更醜陋的咒靈,五條悟總會在幹掉它們的過程中腹诽自己又受了工傷——暫且不管他現在還不是領取月薪的職業咒術師,這種精神傷害是否算得上“工傷”——,然後他就會想起朝露透。一想到幼馴染現在多半又被生得術式折騰得夠嗆,而他至少還能正常走路和睡覺,他就能找到心理平衡從而鼓起幹勁。
到了昨天下午兩點,托一個和加茂家來往密切的老頭子的福,五條家的權力階層把自己關起來開會,還暫時開啟了門禁,家裡的人一個也出不去,五條悟高興壞了,直接倒頭就睡。暴睡十七小時後,他整個人神清氣爽,又得知暫時沒有需要他去解決的目标,遂一邊吃早餐一邊開心地玩起了遊戲。
但一份由過來收拾餐具的河村珠冬帶來的報告提醒了他,他手上還有一樁未盡之事。“又是朝露時翔……嘁。”五條悟翻了一頁就撇撇嘴,也沒心情玩遊戲了,跳起來去叫人約朝露時翔來家裡一趟。
雖然直接打朝露透家的電話更快,但他可不想賭那邊接電話的是誰,他想談的事還不能讓朝露透知道。天知道那家夥會有什麼反應。
然後這天上午他沒等來朝露時翔,反而等來了朝露透被加茂嘉家的一位夫人送進醫院的消息。
五條悟立即趕往了醫院。
他知道這一定是被她那術式害的,原本還想取笑她一下,然後指揮她轉化和控制咒力。從認識的第一年夏天起,他就會做這種事情,逐漸成為了夏季生活的必備環節。
但他離病房還有很遠就聽見了撕心裂肺的慘叫,如果不是看到了熟悉的咒力,五條悟絕對不會相信那是朝露透發出的聲音。作為第一個沖進病房的人,比起叫聲和蜷縮在地闆上哭叫的朝露透,五條悟更在意充斥整間病房的情緒。
——一種極為強烈的、幾近狂亂的恐懼,吞噬了别的情緒,獨自在這間多人病房裡膨脹壯大。病房裡的其他病人和陪同病人的親屬受到影響,情緒紛紛變得激動起來。在不受控制的詛咒的溫床中,涓流一般的咒力開始在空氣中實質化,而醫院裡其他地方的詛咒氣息正争先恐後地朝這邊湧來。
就連五條悟都被激出防禦本能,自打進入病房,「無下限」就自動運轉起來。
五條悟從沒見過也沒想過隻由一個人就可以爆發出這麼極端的負面情緒,并且可以這麼快就将情緒轉化成咒力。他一點也不懷疑,要是他不在這裡,正趕往這裡的咒靈會拼命地争搶這些咒力以及這些咒力的源頭。
她簡直就像……五條悟望着一邊哭一邊呼喊早已死去的母親的朝露透,不太願意繼續往下想。但是那個詞還是自己蹦到腦海裡。
——失去封印的咒物。
五條悟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但是他又發覺自己根本無計可施。
先控制住她的行動封住她的咒力?怎麼做?像對付咒物那樣打一下?
絕對不行,那可是人啊。即使那個人是朝露透,被咒力打中也是會受傷的。
直接用體格優勢進行壓制呢?
那也不行,看她這樣子,搞不好會反抗得很激烈,不小心弄骨折了的話會更麻煩。
他到底能做什麼?
幸好在他躊躇的時候,被朝露時翔帶來醫院的刀發揮了它的作用和優勢——它借助它留在朝露透體内那些咒力,迅速在幾個關節處阻斷了朝露透咒力的流通回路,再反客為主吸收掉朝露透的咒力使自己的壯大,纏繞住了朝露透的靈魂。對咒術師而言靈魂對肉|體的影響可謂巨大,靈魂遭到襲擊,肉|體也很難發揮出原本的力量。在咒靈的熟練壓制下,朝露透終于趴在地上不動了。
接着朝露時翔進來了,他身後還跟着幾個來解決混亂的醫生和護士。眼見朝露時翔用術式安撫住了朝露透,恐懼的情緒也漸漸消退,五條悟才稍微松了口氣。
可朝露時翔看起來并不打算作出解釋。他将朝露透抱回床上并将刀放在她身邊後,便将吓得臉色發白的加茂佳代叫上一起出門了。五條悟擰緊眉頭,伸手攔了他一下:“我說,這是什麼情況?”
朝露時翔瞥他一眼:“病發了。你不知道她在生病嗎?”
五條悟還要說話,卻見他搖搖頭繼續說:“有什麼問題你等下問醫生吧。這裡是四宮醫生工作的醫院,我讓護士聯系過她,她應該很快就能來。我送加茂太太回去,透暫時交給你了。”
五條悟隻好拖過一張椅子,守着護士給朝露透的右手貼上止血貼、重新給她左手紮針輸液。病房裡稍微有點嘈雜,但是五條悟難得在修行以外的狀态中也聽不見這些聲音。他翹着腿抱着手臂,視線雖然落在朝露透那淩亂劉海下露出一部分的刺眼傷痕上,全部精力卻是集中于腦内的思考。
在他看來,她的身體狀況除了頭部血管有變化外幾乎沒什麼問題,怎麼看都不像是生了重病,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狀況?是她那個需要吃藥和定期接受醫生看診的病嗎?明明平時膽子那麼大,最多容易被人從背後吓到,現在究竟在害怕什麼東西?而且,一定是某種真實存在過的、威脅過她生命的存在。
他對此一無所知,包括他正看着的那條傷痕。但是有的疑問他本該早就解決的。無論發生了什麼樣的中斷對話的意外,他都應該死咬不放追問到底的。
也就在此時五條悟突然意識到,自己還不夠了解朝露透。而在此之前,他以為他是除了朝露時翔外最了解朝露透的人。他不僅了解她現在經曆過的事,連她在認識他以前在朝露家受過欺負的事都知道了,但是他現在的的确确對眼前的朝露透感到有些陌生。
明明是他重要的人,卻産生了陌生的感覺,這合理嗎?
這讓他很不高興。特别不高興。
※
十分鐘後,身穿白大褂的四宮緣走進了病房。五條悟雖然隻見過她幾次,但還是頭一次在這位醫生臉上見到現在這樣難看的臉色。
“小透的情況怎麼樣?”雖然在問五條悟,但是四宮緣已經走到另一邊床頭,伸手在朝露透臉上摸了幾下,還抓起兩隻手翻來覆去看了兩遍,最後甚至用上了脖子上挂着的聽診器。
“她在發高燒,另外剛才她掙脫了輸液針,手出了血。身體上就這些問題。”五條悟回答,“精神上的嘛,應該暫時沒問題了吧?時翔先生用我們的方法讓她睡過去了。”
四宮緣看了一眼五條悟一眼,輕輕歎了口氣:“嗯,我知道了。确實暫時不會有事了……在她醒來之前。”
“……你的意思是,她可能還會變成那樣?”
“說不準。得先确定這次的刺激源。如果可以,盡快将那個東西移出這間病房。最好還是将她轉到精神科的病房去,不過這事得和監護人讨論一下。”四宮緣閉上眼,似乎調整了一下情緒,再睜眼時又露出了那副看起來相當親切而專業的笑容,“請問五條君這裡有什麼線索嗎?”
五條悟本來就不太高興,現在一點也不想聽見這類問題。但眼前是朝露透的主治醫師,不配合的話最終會讓朝露透不好受,所以五條悟忍了。
“不知道。我來的時候她的狀态已經變糟糕了。”他迅速組織了語言,同時心煩地揉亂自己的頭發,“之前送她來醫院的女人應該更了解一些,但她跟着時翔先生走了。這裡可能——”
沒有線索,他原本打算這樣說,卻忽然注意到身邊櫃子上的背包。之前他的注意力完全沒在病房中的物品上,所以他現在才留意到這個屬于朝露透的背包。
要不要看看裡面?五條悟這次行動快于思考,在冒出這個想法前,他已經将包撈過來了,拉開拉鍊。
背包裡看上去隻有幾個筆記本,但五條悟看到還有别的東西。他撥開那些筆記本,從最底部摸出一張疊好的紙。
這張紙實在是不同尋常,因為它居然是将有字的那一面疊在外面的,以至于他第一眼就看見了“朝露黃泉”這個名字。
五條悟覺得自己找到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