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折枝腦子有些迷糊,睜不開眼睛,隻能艱難張開嘴巴詢問:“我是不是要死了?”
年輕女子撲哧一笑,似乎是聽見什麼天大的笑話。
“折枝啊,你放心,你命大死不了。崔公子心善,替你求了情,還為你請了大夫呢。方才大夫才走,說你是有些發熱,不妨事的。隻是讓我記得要時常喊着你,别讓你睡過去了。小姐也發了話,說是你養傷的日子裡,不讓你幹活,等你傷好了,還要你去她身邊去做她的貼身丫鬟呢!”
沈折枝無意間呓語:“柳紅,我頭好疼。”
柳紅立馬搭過手來放在她的頭上,她的手掌微涼,比起她的額頭稍硬。涼意從頭頂傳來,讓她清醒了許多,她的思緒又開始飄轉。
她記得她方才不是在崔府給崔明姮講故事麼?怎麼躺在床上?難不成快要死在崔家,被崔大人命人擡上床等死?
不對,她方才夢呓,喊了一聲什麼?
沈折枝試探性開口,有些不确定:“柳紅?”
女子聞言嗯了一聲,當她是病重離不得人,安慰她輕道:“我在呢折枝,你别害怕,你沒事的。”
沈折枝想起自己的聲音,年輕稚嫩,并不像垂垂老矣的聲音,而像個未曾及笄的少女,最多十來歲。她被屁股和背上傳來的劇痛折磨得不得安甯,于是覺得這一切都不是假象,而是真的。
她死前遺憾未能和崔彥林有個善終,上天垂憐,竟叫她真的重活一世了麼?
她鼻頭一酸,眼淚不争氣地往外冒,沾濕了她的粗布褥子。
褥子下墊着稻草,是為了讓人睡起來軟和些,此刻有的已經冒出頭,紮在她脖頸處,有些癢呼呼的。
柳紅看着她流淚,心也跟着抽抽地疼。
她一向善良,看不得别人落難,看見沈折枝痛苦的樣子,似乎都能感同身受了。
“折枝,很疼嗎?”
她沉默一瞬,撩起袖子貢獻出自己潔白的小臂,“你要是實在疼得緊,那就咬我吧。”
她臉上一副舍身取義的表情。
“你身上才上過藥,疼是難免的,咬我事小,可千萬不要亂動。大夫說了,亂動之後傷口摩擦,不易于好。”
沈折枝流過淚之後終于能夠睜開眼睛,她定定望着柳紅,一動不動,望得柳紅都有些羞赧。
“怎麼了?”
沈折枝又哭又笑,“柳紅,這一切都是真的吧?我沒死……”你也沒死。
她話說到一半,眼角不知為何又開始泛起淚花。
年老之後萬事都看淡了,哭的時候少之又少,總覺得哭泣無用。可當真的有機會重活一次,她又難以像曾經一樣抑制感情了。
這樣善良的柳紅,以後因為救一隻狸奴沖撞了貴人車馬而被活活打死。
不過,打死她那個貴人,倒是和她有幾分恩怨。
柳紅覺得沈折枝是方才發熱燒得腦子都有些傻了,她伸出手到沈折枝眼前晃悠晃悠,才迫使她回神。
“折枝?你别怕是被燒糊塗腦子了?你可在床上躺了好幾日了,每次醒來不了一些時候,便又睡過去了……”她有些慌張地碎碎念,“大夫應該是還沒走遠,你等我去前面追他回來。若是燒傻了,那我該怎麼和小姐交代?”
柳紅站起身,真的準備去将前腳才走的大夫追回來,卻被沈折枝拉住衣角。
“柳紅,我沒被燒壞腦子,隻是現在有點迷糊了。”沈折枝蒼白一笑,“我沒有死實在是太高興了。高興得又更加糊塗。對了,你今日怎麼在陪着我?”
柳紅嗨呀一聲又重新坐下,看她眼睛清明起來終于放心下來。
她為她理了理褥子,又為她整了整發角。
“小姐心善,知道你一人不便于養傷,便托我照顧你。我本來也沒什麼多的差事,索性就和管事姐姐說了情留下來了。”柳紅越說越來勁,“對了,小姐今日前去赴宴,說晚上回來要來看看你呢。”
沈折枝閉上眼睛假寐,想到如此殊榮,大概是前世第一回見到崔彥林時挨到的那回打。畢竟她在秦家挨到最重的打也隻此這麼一回。秦明月的确很欣賞她,待她做了貼身丫鬟之後鮮少受罰,全依仗秦明月庇護。
想來如今離秦家倒台,還有個幾年時間。
秦家開元四十三年抄家,如今不過四十一年,也就是兩年時光。昔日不可一世的秦大小姐,即将變作刀下亡魂。
而她被發賣樂坊,十載光陰,實在讓她畢生難忘。
柳紅絮絮叨叨的聲音響在她的耳邊,像棉絮一樣柔柔輕輕的,塞在她的耳邊,讓她什麼也聽不清。腦子清明了那麼一會兒,又逐漸糊塗起來。
假寐時間久了,竟也成了真睡。
柳紅不知道還在說些什麼,總之話匣子一被打開便如何都止不住了,她為掖好被角時才發現折枝早已睡熟。她新的話停在喉間,最後轉為一抹笑 。
昨日夜裡下了雨,小姐回府的時候來過問過折枝,隻是聽說她還在睡覺就囑咐柳紅好好照顧折枝,沒真正看過。
海棠花淋了雨,花瓣打散了一地,仍舊挂在枝頭的則被雨水滋潤,綠肥紅瘦,變得更加嬌豔。
折枝今日已經能夠下床。
用曾經在樂坊被那些樂官罵的話是她們本就是賤皮子賤骨頭,挨打了自然好得快些,哪裡像别人一樣嬌貴呢?
既然能夠下床走動,折枝就讓柳紅去繼續做事去了,不必管她。秦小姐厚待她,不意味着她能忘恩,并且理所當然地接受這份厚待。
也就秦小姐毫無心機,秦家人和善,别的府中恨不得推她出去做替死鬼一了百了,哪裡會有她主動邀功的機會?而且還恨不得斬草除根打死算了。
折枝低垂着頭一瘸一拐往前走,果然在假山後看見正在玩球的秦明月。
秦明月看見來人是折枝,臉上帶着幾分真心實意的雀躍。她連忙将手中的竹球塞到身邊的翠雲手中,立馬招呼折枝起身,不必太過拘禮。
折枝不卑不亢道:“小姐對折枝有恩,折枝不敢忘卻。小姐是主,折枝是仆,折枝見小姐不敢無禮,有違禮制,更是逾矩。”
秦明月挑起用黛粉畫得細長的眉毛,看起來有些驚訝。
“你這丫頭,哪裡學的這麼文绉绉的話,聽得本小姐頭疼。”
折枝一愣,想起自己如今不過是大字不識幾個的小丫鬟,而不是前世那個為了附和達官貴人而故意學了些詩詞語句的折枝姑娘,更不是跟在薛泠身邊博覽群書才學絕豔的沈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