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月轉頭,恰好看見那聲音的源頭也正在看她。
他一身青粗布長衫,人清瘦如竹。頭上束了個桃木做的發冠,将發絲一絲不苟地全部束起。他的五官也同樣嚴謹,眉若更低則現奸,目若更小則顯詐,唇若更紅則過豔,鼻若更低則有缺。
若用一個詞來形容他,那邊是恰到好處。
有一種看着就覺得很舒服的感覺。
那青年人扶住老婦,朝着秦明月這邊看過來。
他的眼神裡似乎閃過一分錯愕,但很快劃走。
秦明月又想起方才翠雲講的話本子——窮書生和富家小姐已有婚約,可太傅之女非要在其中橫插一腳。
而她就是那個權勢逼人的太傅之女,眼前那個青年就是那個窮書生,已經有了婚約,可太傅之女還是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
她見過他,在上次的蹴鞠場上,他英姿勃發,腳步輕快,飒沓如流星。
馮銘仔細打量母親一番。目露責備:“母親,兒子方才回家中,聽小芸說你又出來了,急得兒子在巷子中到處亂找……母親,兒子如今已經做了官,有幾兩俸祿在身,養家糊口不成問題,已經不需要你再操勞了。”
馮母隻是搖了搖頭,又抹了兩把眼睛:“銘兒,你那俸祿養活我們孤兒寡母雖是夠了,可你已經定下了婚約,日後等你娶了新婦,難不成也讓她來和我們一起來受苦嗎?”
秦明月擡手,似乎是整理了下衣袖上的褶皺與塵土,實則聽了會母子之間的閑談。
她擡腿,問折枝和翠雲:“可記得路?”
“奴婢記得的,奴婢給小姐帶路!”
“秦小姐!”
後面那個青衣青年人忽然喊住了她,臉色有些微紅,看起來略微有些不自然。
時年四月,已過中旬。
巷中長着一棵槐樹,巍峨參天,青白輝映,槐花落了一地。
馮銘蹲下身,從地上撿起方才秦明月給馮母塞銀子的時候落下的那條手絹,走近秦明月,遞到她身旁的小丫鬟手中。
折枝接過手絹,低着腦袋不說話。
秦明月愣了片刻,忘記了問他為什麼知道自己姓秦,也忘記了責備折枝不懂禮數,片刻過後才緩緩道謝:“多謝公子。”
*
保甯坊。
日頭漸晚,街上人迹漸少。
哒哒的馬蹄聲響起,略顯急促,可馬背上人的心,卻比馬蹄聲還要急些。
宋何下了馬,近乎踉跄地跌至白香居門前,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什麼人啊?”
開門的小厮換了一個,不再是從前那個,沒見過宋何,更是隻忠心于李氏。
一看來的人并不是李氏身邊的,更非是秦明月身邊的,而是不知道哪裡來的白丁一個,便不以為意,揚着眉毛便問他。
“幹什麼的?”
宋何也發現已經換了人。此時倚在門柱之上,冷汗頻出。他皺了皺眉,問:“這裡從前住着的一位娘子還在嗎?”
那小厮嗤了一聲,笑:“公子,你可來晚了。那娘子現下怕是已經進了尚書府了,你要去找她。就去尚書府,别來這裡。”
所以,方才那轎子上的,是他的姐姐?
而就在他回來的路上,恰好與她擦肩而過?
宋何頓時感覺渾身發涼,頭腳的血液倒流,四肢百骸也僵硬起來。
嘈雜的車輪聲停歇,後邊的車夫勒了馬,接着隻見馬車上下來了個少年。
少年一身月白色牡丹紋刻絲綢寬衫,正支起手來,拿起腰間的那塊白玉,輕撥了下。
宋何不知在那門前站了多久。
一道驚雷劃破天際。
整個京城籠罩在黑暗當中,夜雨傾盆。
從此萬家燈火,再無一盞燈能為他而留。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
可明明都是刍狗,對待萬物百姓之間卻有差别?
寒窗十年,一朝高中,人人賀他必能平步青雲,終于擺脫草芥一般的身份,可他隻為了給自己、給姐姐一隅安甯,為什麼連這個機會都不肯給他?
從馬車上下來的那個少年默不作聲,去旁邊的茶攤上買下了個閑置着的鬥笠,帶上鬥笠才慢慢看着宋何在那裡淋雨。
不知過了多久,宋何才頂着一臉狼狽,渾渾噩噩地坐到了茶攤上,點了一壺熱茶。
他倒了一碗茶,未等冷卻,還冒着熱氣,就往臉上一潑。
旁邊的少年擡眸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