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看到他此刻鬓發盡散,淩亂地貼在額間。那雙眼睛被熱水一激,竟是眸底都染上了猩紅。紅色的血絲與黑色的瞳仁交纏在一起,看起來像是回陽間來奪人命脈的惡鬼。
他看着那白衣少年,問:“你怎麼來這裡了?”
少年繼續把玩着手裡的玉佩,收回視線再也不看他,聲音也淡淡的。
“我是活菩薩,便是來救人的。”
“救的什麼人?”
“救的苦心人。”
夜雨如幕,崔彥林并不憐惜宋何,而是任憑他在旁邊淋雨,自己戴着鬥笠慢悠悠地往前走。
“是誰派你來的?”
“誰派我來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站錯了隊。宋何,你難道還看不清嗎?這滿京城權貴世家,無一人看得起你,你又這樣上前去為他們賣命,為了什麼?”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卻狠狠戳進宋何命門。
他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反駁。
或許他很想問,你崔彥林不也是世家子嗎?憑什麼能這樣抨擊世家,把自己生生剝離出來了?
可他問不出,因為這個崔小公子向來和别人不同。京城貴人無數,他不願求秦佩幫他上下打點。便想着自己結交些世家子,卻無人高看他,隻有崔彥林願意。
可他錯了嗎?
當年父母墳前立誓,他此生必定揚眉吐氣,讓姐姐做世上最尊貴的诰命夫人,讓他們可以在九泉之下亦能心安。他想要升官,他去求那些酒囊飯袋,去給他們當走狗,他有什麼錯?
*
秦府。
李氏卧在貴妃榻上小憩,難得有了時間忙裡偷會子閑。她閉目,手中的賬本也掉落在地上,看着像是已經睡熟了。
覃姑姑輕手輕腳進了門,為她蓋上了一層薄衾,蹲下身來撿起那賬本,放在那貴妃榻旁邊的小杌子上。并未發出什麼聲響,可李氏卻已經睜開了眼,直直地望着天。
雕梁畫棟,何等富貴。
“姑姑……你說我做錯了嗎?”
“當年父親為我擇婿,原先挑的并不是他,是我執意要嫁他。他那時候還是個窮貢生,全靠我的嫁妝才發了家,如今官拜尚書,更是富貴無匹。可越是富貴,越是容易讓人迷了眼。我記得明月幼時,我還有時間在家中陪她玩。後來沒了時間,便将明月送進了書塾。我還記得呀……”
李氏望着高懸的房梁,“明月最初是愛學的,每回從書塾回來總纏着我和她父親說今日都學了些什麼字。後來見我們都哄着她,那麼點大的孩子……竟都已經知道父母是在哄她,就開始不學無術,想讓我們多看看她……”
“我原以為行之隻是初入官場、後又一路為了升官而應酬無暇分心多陪我們母女……原來隻是,将那份時間都留給了别人罷了。”
李氏越看那房梁越覺得眼中模糊,她轉過頭,看着怔愣住的覃姑姑。
一注眼淚從側過來的那隻眼裡滑下:“是我要的富貴,是我要的權勢,不要的人心。我明知道……我明知道……”
覃姑姑從袖中拿出手帕,輕輕為她拭淚:“既然一錯,那便竭力不要再錯。”
“宋姨娘那邊已經安排妥當了。今日晨起,宋姨娘便帶着身邊的婢子去了您分過去的鋪面了,是笑着回來的,還購置了一大堆東西,廂房都快堆不下了。又差了人去廚房,說是日日都要喝燕窩桃膠,飯食不能怠慢。”
她頓一頓,繼續道:“小姐那邊也已經遇上了,回來報信的小厮說馬車被堵在文韻巷中走不動了,是小姐親自下車走的。”
李氏将手擡起,放在額頭上,神情有些疲憊:“欲要其亡,先讓其狂。傳出去話,說我病了。”
覃姑姑點頭稱是。
她輕輕阖上了門,囑咐守在門口的夏荷秋菊。
“夫人病了,這幾日沒得我準許,什麼人都不得在蒹葭院裡胡亂走動。”
話罷,覃姑姑掃視一周,周圍的丫鬟婆子都在打掃院子。
擦地的擦地,修枝的修枝,看着各司其職,卻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專心,實則伸長了耳朵仔細聽着主人屋子裡的一言一舉,生怕聽漏了一嘴。
覃姑姑打發了個丫頭去廚房知會一聲,說是讓廚房做些清淡易消化的,李氏病了,不便吃些大魚大肉。
那小丫頭年紀看着也還小,十二三歲的樣子,模樣清秀,舉止機敏,名叫春桃。
春桃進了廚房,立刻就被在後邊的劉老婆子認出來了。那老婆子拿着一把青菜,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摘着菜葉子,見到春桃眼睛立馬亮了。
這春桃本是她娘家嫂嫂的妹妹家的孫女,和她沾親帶故的,是家生子,又一直得覃姑姑看重,有什麼事情都喜歡遣她跑腿。
一來二去,有什麼要緊事,她就先告訴她了。
劉老婆子招了招手,喊過來春桃,往她手裡偷偷塞了幾枚銅錢,便開始問話。
“春桃啊,夫人近來可有什麼吩咐啊?上回宋姨娘不是鬧了一鬧嗎,可說要換些什麼差遣的人嗎?”
春桃瞧了眼那幾枚銅錢,有些看不上眼,冷哼了一聲:“這麼點兒,打發叫花子呢!”
劉婆子谄媚的笑臉立刻拉了下來,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狠狠戳了她兩下。
“呸,這點你還看不上,等你的那些月例銀子都被你家那個偏心的娘拿走了你才知道是不是打發要飯的!”
春桃聞言也不再拿喬,迅速地把銅闆放進荷包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