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泠抓住折枝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塊浮木。
“折枝,我沒有家了……我父親……我父親……”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折枝很少見到有這樣的貴人會失态到了這個地步。
即使是當年她還年幼之時的,遇見那個被抄家滅府的秦家的秦大小姐,家破人亡,被迫被淪入賤籍。她也隻是握住一柄銀色的匕首,輕輕一劃,一條鮮活的生命就倒在了地上。
甯為玉碎,不為瓦全。
“折枝,我真蠢……我真蠢……”
人在極度悲傷的時候是喜歡說些詞不達意的話的,并且很喜歡說些重複的話,看似無聽之處,卻句句誅心。
“長了這樣人人都誇的一雙眼,竟然還比不過瞎子。你知道嗎?前日回京,我路過城隍廟,遇見一群遍地走的乞丐。我問他們,若一個人處處恭維你,誇贊你,無論做錯做對也總是捧着你,那這個人對你是好還是壞呢?”
“裡邊有人四肢殘了,有人瞎了眼了,還有人不認字……卻無一人說這個人是好人。”
“為什麼我看不出呢?”
折枝看着她的淚打濕了蓋在身上的袍子,無人上前,她隻能掏出自己的手帕,輕輕為薛泠拭淚,聊勝于無。
“我做得對的,是該誇贊。可我做錯了,不受責罰,怎麼能知道自己錯了呢?”
“人恒過,然後能改。可不知道錯處,又該如何去改呢?”
薛泠雙眼通紅:“你說我可笑不可笑,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竟才知道身邊無一個說真話的人。反倒信任一個隻打過幾次照面的生人。”
若不是今日遇見出殡的車隊排在大街上,敲鑼之聲傳入她的耳中,又收到折枝從地上撿起的一張紙錢,她永遠不知她的父親已經去了。
“我身邊的綠筠,跟了我十二年。紅蕊……跟了我十八年,是伴着我一同長大的情分,可我竟不知,她一直是我那繼母的人。何必呢……何必蒙騙我到如此地步?”
“倘若要做局,不如一輩子将我扔在京郊莊子裡自生自滅,再也不要去管要輕松得多嗎?”
“可為什麼要處心積慮為我籌謀,為我操勞,害得我将一顆真心都交付過去才告訴我真相呢?”
她不明白,若是真的一心想要謀害,又何必在她病時衣不解帶地日夜照顧。何必在她名聲掃地之時又走完京城,叩遍門環,唯恐别人輕賤了她去。
何必在她需要母親之時輕輕摟住她喊囡囡,更何必在她議親不順之時,親自上了金銮殿前去為她求旨。
何必在她出嫁之時,在那雙眼睛裡蓄滿淚水。
如今她舉目無親,唯一真心疼愛她的父親化作一撮土于地。
姊妹離心,姐弟不睦。仆人不忠,夫妻生疏。天地之間,哪還有她的家?
“母親啊!”
“你害得泠兒好苦啊!”
折枝輕輕安撫着薛泠,卻也明白薛泠為何信任她。
薛相夫人乃是京中女子表率,善名遠揚,最是厭惡折枝她們這種輕浮女子,因此絕不可能為了再刺薛泠一刀而與折枝周旋,不值當。
而折枝既然肯告訴她薛相去了的現實,那便是不怕被牽扯到這些當中,與那些極力想撇開的樂伎們大有不同。
兩個身同無根浮萍的女子抱在一起,竟好似腳底下生了根,開出一朵花來,在風中搖曳。
折枝為薛泠輕輕拭去眼淚,聽見她瑟縮着喃喃:“我什麼都沒有了。”
“我什麼都沒有了。”
折枝一把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難得擡起眼睛,那雙眼睛裡迸發着微弱而不可忽視的光:“王妃坐擁王府,才不是什麼都沒有了。”
“既然天有不公,那便要同天相争。既然人心不古,那便與人心相争。”
“王妃,水東遊,人力可以改道。”
薛泠聞言,竟是愣了一愣,僵直發冷的身體忽然一寸寸地回暖,“我還有你……我還有你。”
“折枝,我為你贖身吧。”
“以後,你就跟在我身邊。讓他們看看,像我們這樣的浮萍,同樣也能在這京中生根,同樣……”
她的聲音哽咽,讓折枝沒有聽清最後究竟說了些什麼。
“我錯了……”
折枝不知道她究竟錯在何處,隻知道她看向自己而想透過她看出的那個人應該知道她究竟錯了什麼。
杏花落在折枝指尖,卻讓她有種說不出來的感受。
即将脫離奴籍,她想,她該是很高興的。
可腦海裡卻莫名浮現出另一個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