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前面就是京師地界了!”
聽到這聲喚,慕容雲靜睜開了惺忪的雙眼。
她撩開窗笭望去,窗外果真換了副新天地。剛過孟夏,道兩旁雖是草木繁盛,卻掩不住北地黃土蒼莽,僅剩的一抔日暮餘晖為遠近山巒披滿霞绮,自成一派開闊磅礴的氣象。
婢女丹蓉也好奇湊過來,指着不遠處興奮地說:“這京師風物就是不一般,連界碑都比濂州的氣派!”
官道彎口立了塊高大石碑,弧頂方身,底座邊緣還刻着蓮紋,上镌“平城”二字魏風渾厚。那南隅蠻地的潦草小氣到底是比不了的。
雲靜看得出神,直至界碑在視線中消失才放下窗笭,頰邊閃出一絲雀躍,“原以為從濂州到平城路途遙遠,難免颠簸受罪,沒想到一路倒是順遂,竟比原定歸期早了三日。”
丹蓉将剛沏的茶遞到她手裡,笑說:“是呀,連老天爺都知道咱們姑娘婚期在即,上趕着偏幫呢!”
晚霞绯色印在雲靜頰邊,她把頭埋得更低,柔聲提醒:“還未過禮,莫要張揚,當心在旁人嘴裡落了輕浮。”
丹蓉拉緊她的手,醞釀出十足的底氣,揚起聲調:“姑娘别擔心,這樁婚事可是老爺早些年就定下的,而且咱們姑爺有本事,定能為姑娘撐腰,我看誰敢亂嚼舌頭!”
說起這位未婚夫婿裴旸,可是如今的風雲人物——河東裴氏長房獨子,現任當朝禦史中尉,官居三品,百官見其需下馬相迎,當真炙手可熱。
慕容氏向來有大魏第一武門之譽,先帝親封安國一等公,雲靜既為府中嫡次女,與裴氏結親可謂門當戶對,珠聯璧合。
可就一樣令她心中打鼓,那便是兩人年歲差得有些多。
她剛滿十八,裴旸今已而立。
好在她與裴旸的幺妹是閨中密友,據這位裴三姑娘所說,是因為兄長一心撲在朝政上,婚事全聽長輩安排,但又不曾遇上合适之人,才一直拖到現在。
不過,自從兩家有了默契後,裴旸本人再未提出任何異議,這才決意定下這門親。
思及此,雲靜直了直腰,打算換身新衣,迎這新人新氣象,“把我那件舍不得穿的繡金蝶舞雲紗帔拿來。”
丹蓉應了聲“哎”,從座箱中拿出長帔,将雲靜身上的青絹外裳換下,理了理淡水紅的衣袖,忽然變得委屈巴巴,“要我說,姑娘故意穿的這樣好作甚,就應該讓老爺和長公子知道,您在濂州這些年的日子并不好過!還有那言夫人,她一貫是見不得姑娘好的,這要讓她看見了,背地裡指不定會找您什麼麻煩呢!”
雲靜卻面色淡然,“與國公府一别數年,今兒是頭一日見父兄,又逢喜日将近,穿得體面些,是不想讓他們為我擔憂。”又嚴肅叮囑婢女,“我馬上要嫁去裴府,在家裡住不了幾日,父兄軍務繁重,莫拿這些瑣碎之事攪擾!”
婢子颔首答是,沒敢再多談此事,又說笑着與她分吃起茶菓子來。
雲靜接過一塊末茶酥放置嘴邊,卻突然失了胃口,又緩緩放下。
婢女方才所言,怎會在她心中攪不起半點波瀾?
慕容家不同于其他高門,父親慕容煜常年領兵在外,從前府中諸事皆由生母長孫氏打理。
雲靜出生之時,父親正在北境應對柔然突襲,長孫氏既擔心夫君安危,又要穩固京中後方,日久操勞導緻産後血虛不調,硬撐了不到三年便撒手而去。
慕容煜北去征戰無定數,家中子女不能無人照拂,同年底就娶繼妻言氏進府。
哪知次年起,言氏接連誕下一兒一女後便立時翻臉,對雲靜與長兄大不如前。
那時,長兄已能随父征北,家中隻剩不滿五歲的雲靜。誰知言氏竟編造出“雲靜命克生母”的流言,妄圖讓阖府上下都孤立她,把衆人的關切都投用在自己子女身上。
許是日久如此,慕容煜也有所察覺,決定把雲靜送往長孫氏的封地濂州寄養,心念姨母家斷不會委屈了她。隻是這長孫氏已然沒落,加上她的吃穿用度總被言氏苛扣,根本享不了半分高門貴女的待遇。
如今,虧得有這天賜的好姻緣,也算苦盡甘來。
她不是悲觀狹隘之人,隻盼那些令人不快的過往全都煙消雲散了罷。
雲靜複又掀開窗笭,一陣爽風吹起額前發絲,小梨渦在唇畔若隐若現,遠眺空中雲霞朝車夫喊道:“阿叔,再快點,争取在天全黑之前進城!”
車夫知她歸心似箭,朗笑着呼喊:“好嘞,姑娘坐穩咯——”一聲響亮的鞭音落下,山坳中回蕩起駿馬嘶鳴,健蹄踏出一陣塵土,沖向藏藍色的天幕。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前方山線開始低綿,駛過彎急之處,就能看見城樓了。
突然,馬兒發出長長一聲嘶叫,馬車劇烈晃了下,急刹在路中間。
雲靜險些被甩出去,緊扶車壁坐穩。
跟車的侍從也都警覺起來,迅速圍在馬車四周護着人和财物。
為防不測,她戴好帏帽,起身扯下車頂的府名牌打算藏起。正手忙腳亂,就聽見有人“咚咚——”踏上車桁。
她乍然受驚往廂内躲,手裡一松,木牌掉在車軓上。
門忽地被推開,一道黑影飛快沖進來,徑直坐在她身邊。雲靜起身要逃,手臂卻被一把拽住,将她拉回原位。
用力掙脫間,那人忽地拔出她腦後銀簪,将針尖逼向纖細玉頸,命令道:“告訴車夫,繼續走,别停!”
男子聲音低沉,在雲靜耳邊嗡嗡作響,壓迫感沖擊全身,一時間竟失了言語之力。
“說話!”
見她沒有動作,男子死死捏着她的雙腕又命令道。針尖瞬間上移,觸上了肌膚。
雲靜竭力鎮定心神,開始厘清頭緒。
這人獨身出沒京郊,不侵财色,隻叫前行,多半是遇上了什麼坎,想靠車隊掩護自己進京。可她對此人來曆目的一概不知,如此生怕惹出禍端,實不想多事。
隻是現下連命都在這人手裡,也唯有屈從了。
她定下神,若無其事般命車夫繼續趕路。車夫隻答了聲“好”,重新拉動缰繩,駕馬跑向山坳深處。
轎廂内彌漫着肅殺之氣。
那根銀簪依舊頂在雲靜頸邊,那人也未有其他惡行,僅是挾着她而已。
她微微颔首,用餘光打量起此人。
他一身玄披玄袍,戴着兜帽,蒙着面,看不清冠發容貌。屈起的雙腿修長,一枚白玉佩自腰間垂下,堪堪搭在腿上。
漆黑之中,那玉佩瑩白如雪,輪廓凹凸有緻,形制澄色都不似中原之物。她想借着車外燭火看清玉佩的紋樣,但颠簸帶來的明暗閃爍給辨認添了難度,許久才識得,上面雕滿九曲回旋的夔龍紋。
這紋樣莫說普通官家,就是等閑皇親國戚也佩戴不得,若不是當今陛下,就隻能是皇子親王。
雲靜暗自笑道,這恐怕才叫京師風物,光明正大也好,雞鳴狗盜也罷,随意撿一人便是貴胄。
正想着,車外的燭火忽然開始亂晃,山腳下草叢沙沙直響,駿馬嘶叫混着兵器铮鳴襲來。
“人就在這兒,給我搜!”
一聲兇神惡煞的喊叫過後,雲靜從窗縫中看見許多戴鬥笠的黑衣人舉劍奔向車隊。
馬車被徹底逼停,她見勢不妙,一個箭步騰起,打算跳車逃命,卻忘記雙手還被那人擒着,立刻又被扽了回來。
男子扭過頭,隔着蒙面黑絹,一字一字提醒她:“想活,就呆在這兒别動!”
雲靜無奈被困,眼見那幫匪徒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