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是中了邪才會遭受此劫,這才叫前路黯淡,命運未蔔。
雲靜一時心煩,将字條亂揉成團,扔進茶爐的火苗中。
……
元珩從長覺寺回來,已是酉時。
他本沒有去找慕容雲靜的打算,隻因流言擾人清甯,也不願與安國公府扯上任何關系,而自己的事亟待解決,才想出這麼個法子。
他原本要去崔府拜訪舅父,哪料會拖至此時。
如今,大魏屬清河崔氏、範陽盧氏、荥陽鄭氏和并州王氏四姓大族最為顯赫,生母甯貴妃就出自四姓之首清河崔氏,舅父崔文敬任當朝尚書令,實乃聖上肱股之臣。
此前,元珩一年也回不來一次,見舅父的機會寥寥無幾,此次母妃五年忌在即,他提早就去了書信,告知自己即将回京的消息。
今日,舅父得知他要來,一直等于府中不曾離開,這個時辰才見上面。
元珩走進書房,朝崔文敬拜禮,深含愧意道:“有事耽擱,不該讓舅舅等這麼久。”
崔文敬伸手托住了元珩手臂,扶他起來,先急着讓他把蒙面巾拿掉,“讓我看看你的傷。”
元珩揭開,揚起下颌,把漸淡的腫痛之處示給崔文敬,“快好了,舅舅莫要擔心。”
深淺不一的紅斑依舊觸目驚心,崔文敬握着他的手,頻頻歎息。入坐又為外甥親自添茶,頭一句話問的卻是:“殿下可進宮向陛下請過安了?”
元珩接過茶盞,搖搖頭,“原想着待傷好了再去。”
崔文敬肅神,立刻謹慎起來,“殿下理應見過陛下後再來見我。”
元珩品了口茶,垂斂的雙眸顯出為難之色,“我已多年未與父皇平心靜氣相談過,他的脾性喜好都快記不清了。母妃故去後,好像連一次單獨的問安都未曾有過。”
崔文敬緊繃的神色松釋了幾分,寬解道:“殿下其實無需刻意,何人何心何性,陛下心如明鏡,敬了孝心便可。隻是有一事不得妄言……那就是五年前你母妃的那樁大案了……”
元珩膝上的手指緩緩蜷縮,那塊白玉被包裹在掌心内,兩指不由自主在夔龍紋上來回摩挲。
崔文敬面露悲戚:“皇妃皇子,連同一座敕造七級浮屠塔在火中化為灰燼,還被人稱為國祚不祥之兆,朝堂震動,人心浮蕩,五年了,這是陛下心中抹不去的痛處啊!”他擡目時眼底有片晶瑩,叫着甯貴妃的閨名道,“文奚是我唯一的親妹妹,我這心裡,何以用悲痛二字言說!”
茶爐中跳動的火苗,映在元珩眸心,不知不覺凝成一片騰燃大火。
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
那日,他竭力狂奔,趕去救母妃和七弟,看見漫卷的濃煙升向平城宮上空,蔓蹿的火舌将剛修好的佛寺吞噬。他不顧身邊人阻攔,縱身躍進火海,誰曾想内裡已經什麼都看不清了。
火光中,他愈漸昏迷,即将失去知覺時被人一把推了出來,四肢無力,動彈不得,隻能趴在地上,眼見寺塔随着“轟”一聲巨響,驟然坍塌成一片廢墟。
從那之後,他隻能在夢中看見秀麗端莊的母妃,和生性樂天的胞弟元瑆。
事後,因工事有疏之罪,将作大将問斬,建塔工匠全數杖殺,昭玄寺(注3)沙門統慧緣法師帶衆僧奔救,有去無回,幸存僧侶皆被賜死。中軍禁衛巡防不力,羽林、虎贲兩衛将領獲罪枭首。
因許多工匠僧人不明罪責就被無辜處死,招緻民怨,老禦史嵇耘攜禦史台官員谏言從仁處置,卻觸了魏帝逆鱗,聖顔大怒。嵇耘當廷向尖利的金鶴頂撞去,以死明志。
統管将作和昭玄兩寺的皇叔梁王因監管不力被拘禁,因而查出寺塔坍塌之前,他與江湖勢力勾結,誅殺朝臣,還串通北境将領貪墨軍饷,蓄意謀反之心昭然,此案是他一手謀劃……
若要說痛,流過血的人都會有。
元珩斂卻眸中那團烈火,穩了穩心緒,隻提及自己最關心的事:“事發次年,父皇就曾提及要追封七弟親王,隻因沒有合适契機才耽擱下來,我此次回京,是想向父皇求個恩典。”
崔文敬執勺的手仍在抖動,“僅複談七皇子追封之事倒是可行。但陛下在位多年,未立中宮皇後,對後宮戒心較重,切不可為你母妃求更多追谥,這點你要謹記。”
元珩颔首,隻淡淡答是。而桌案下,握着白玉的五指卻緊緊攢在一起。
崔文敬默然片刻,望向恢弘的廊柱漆窗,眸色暗淡,“我這個尚書令雖總領政務,位同宰輔,但想為至親求份優待,卻也有諸多無奈呐。”
他深知舅父為何這般如履薄冰。
外祖父慶陽侯崔紹曾任本朝丞相,但在魏帝登基後三年就遭罷黜,崔氏勢力因而大為削減,其餘三族趁機謀利,逐步占領朝堂。
直到母妃出事,崔氏再遭重創,魏帝恐世家間的平衡被徹底打破,任一族獨大,威脅皇權,遂一封诏令,命崔文敬從中書省調至尚書台,以實權牽制。
如今的崔氏,隻是君王手中一個制衡朝堂的籌碼,又何敢恣肆而為呢。
“陛下廢相後,崔氏衆多旁支淡出朝堂,要想制衡其他三族,終究力量有限。”崔文敬端起茶盞,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元珩,“若是殿下能在朝中幫我一把就好了。”
元珩擡眸,與舅父的目光相撞,彙成一股浩蕩之潮,翻湧無息。
身邊的燭火忽然跳動不止。
“老爺——”
府中侍從在門外禀報:“宮裡來人宣旨了。”
崔文敬立刻起身,正冠拂袍,快步行至前院。
來人是魏帝的貼身内侍龐玉,身後的禁衛玄龍内使足足立了兩排,金甲獸面,一派帝王威嚴。
崔文敬見這不同尋常的架勢,鄭重撩袍,俯身跪地,等待旨意。
龐玉卻上前扶起他,“尚書令大人,這旨意不是給您的。”說完,他往崔文敬身後環視了半圈,問道,“貴府今晚可有客人?”
崔文敬正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就聽見元珩在身後說:“本王在。”
“這就對了。”龐玉展顔一笑,“陛下口谕,宣越王殿下即刻入天安殿觐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