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位修士的識海都是潛意識所在,有的人是具體的人或地,有的人隻是一片蒼茫。
而趙璟的識海中,是繁華的都城。彩燈連廊,寶馬香車。
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當今大梁定都之處,汴京。
趙璟望向身邊一襲白衣、顯然與這人間煙火格格不入的人,拱手問道:“前輩怎麼稱呼?我名趙璟。”
“江南行。”那人的眼神落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你的識海倒是别具一格。如此規模浩大,若是出了什麼問題,一時半會也難察覺。”
“前輩好眼力。實不相瞞,為我診治的長老便推測靈氣流失的根源應當就在這城中,但每次尋找都有如大海撈針。”
“大海撈針?”江南行神色很是淡然,連眉頭都沒動一下,仿佛根本不覺得這難倒宗門長老的事情有多麻煩。
絲絲縷縷的瑩藍色靈氣從手心中升騰起來,如遊蛇般四散,彙入周圍的空氣中。
趙璟雖不知這位江前輩為何如此認真地來管他這一副爛攤子,但總歸是好意,便靜靜地站在一旁,盡量不添麻煩。
一個抓着糖葫蘆的小童邊笑邊跑,搖頭晃腦的,險些摔倒。
說時遲,那時快。趙璟一把攬住他,提了起來,重新放到地上。
不知道自己免去摔個狗啃泥命運的小童懵懵地搖了搖腦袋,繼續往前跑跳走了。
在看見小童腳上那雙破洞的布鞋時,趙璟眉頭蹙了蹙,下意識就要叮囑他慢點跑小心又摔了,但餘光掃到小孩那張面容模糊的臉時,又住了嘴。
識海本也是幻境的一種。幻境中的人,大多都是面容不可見的假人,眼前的小童也并非真人。
江南行随口道:“已入仙門,心中還惦記着人間凡俗麼?既然如此,何不早日歸去。”
趙璟看了他一眼,溫和道:“就像前輩修仙問道,卻放不下手中之酒一樣。我雖選擇修道,卻也有些放不下之物。”
“但要做成一些事情,身處其中是很難的。至高至明日月,回了人間,人間事也由不得我。”
“原來如此。”江南行輕笑道,“緻君堯舜這條路走不通,就來轉投道家了,太平時隐,逢亂則出?”
繁華的汴京城,歡聲笑語,人群如織。這熟悉的場景千百回地在識海中上演,華麗溫柔得宛如一場大夢。
然而現實中的汴京城,卻沒有如此完美。
趙璟也不知是回答他,還是借這機會,說服十年前躊躇滿志的自己——
“也許我的靈氣流失,正是天道不認可我的道心。修仙之人就該遠離世俗,方能飛升而去。”
這種言論在修仙界正統得無人會反駁,但江南行對此不置可否:
“尋常人往往面上裝得若無其事,眼裡冒着毒水。你倒好,嘴上臉上都是一派無奈,眼神卻是清明。既有如此志向,如今就無一絲不甘?”
“可能命運如此,弟子已盡力而為,如今隻能作罷。”趙璟平靜道。
一道沖天的瑩藍色光柱蓦然在城中某處升騰起來。
趙璟茫然望去,卻聽得江南行笑道:“看來天道還想多留你些時日。”
江南行的靈氣鎖定之處是一間華美的三層樓閣,“醉紅軒”三個大字十分醒目。
兩人并肩站在樓前,江南行揶揄道:“你這識海可真全面,連青樓都美輪美奂。”
趙璟有些無奈:“前輩,您别打趣我了——這裡沒門,怎麼進去?”
不出片刻,趙璟就開始後悔自己為何多嘴問這一句。
反正是他的識海,他自己一劍劈了不就進去了嗎?
何至于現在,被江前輩拉着爬窗。
雖不願腹诽前輩的長短,但趙璟還是忍不住想到,前輩爬青樓的窗子如此熟練,怕不是常客。
他還想再掙紮一下:“前輩,我們是不是可以直接劈了這座樓?”
“不要這麼暴力。這可是在你的識海,萬物都是你的一部分,萬一把你劈成智障怎麼辦?”
“那前輩為何要這樣帶我上去?”
趙璟維持已久的平靜溫和面孔終于崩出一絲裂隙——區區三層樓,他也不是不能爬,何至于要江前輩攬着他的腰飛上去?
雖然平日裡與師弟打打鬧鬧,也不是沒攬過,但此時此地此景,趙璟就是覺得有點怪。
江南行不以為意,都是男的,攬一下又不會少塊肉。“等你爬上去到什麼年月了?還是這樣旱地拔蔥比較快。”
見他還想說話,江南行伸出一根手指立在他唇前:“我們現在是爬窗的登徒子,禁言。”
這人分明沒笑,但那雙浸在溶溶月色中的眼睛卻格外明亮,仿佛其中有千言萬語,都如清風般輕盈掠過。
好吧。趙璟心想,被長輩帶着在自己的識海翻青樓的窗,也算是難得的體驗了。
大登徒子帶着小登徒子迅捷無比地翻進了窗,布置奢靡的房間内,一道瑩藍色的靈氣死死地裹住一團灰黑色的火焰。
“這便是罪魁禍首?”趙璟一見這團灰黑色的東西,靈府就隐隐作痛。
“大概。”江南行面不改色道,“你做好準備,我進你的識海發揮不出實力,恐怕壓不住這團東西。”
話音剛落,那團灰黑色的火焰倏然膨脹起來,撞碎了瑩藍靈氣,飛一般從窗戶中竄了出去,在半空中高速旋轉。擴張,直至遮天蔽日!
趙璟趕至窗前,隻見那怪火已變作了巨大無比的黑洞,從洞口正源源不斷地傾瀉深黑的洪水。
水中夾雜着的畸形種,形容詭異,一旦接觸地面便開始飛速地爬動,嬰兒般尖利的哭叫在燈火通明的汴京城中回蕩。
趙璟蓦然靈府一震,靈氣逸散的熟悉感覺再次席卷全身。
他霎時大汗淋漓,踉跄着半跪于地,于識海震顫中忍受鑽心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