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他才知道,這副至純至善的皮囊底下,藏着多麼惡劣可怕的靈魂。
他怎麼能領受了一點好意就放松警惕,心大到險些忘了這人的本來面目?
風聲簌簌,偌大的山前空地上,一站一坐,靜默無言。
熟悉的場景隻叫他恍惚覺得時間倒流,回到那條晃晃悠悠的鐵索上,回到他最恐懼的那一天。
數月之前,逍遙峰。
“哎,道友,這逍遙峰上現在住的是誰啊?我有個靈植學的功課,要搞點百年以上的柳樹皮。”
被攔住的弟子想了想,道:“應該是趙璟吧……你大概認識?不認識也無事,他人很好,會幫你取的。”
張華黎哦了一聲,這人他雖不認識,但确實有所耳聞。年紀輕輕就築基期大圓滿的天才嘛,八成以後就是宗門的中流砥柱,和他這種混日子的搭不上邊。
想起剛剛那名弟子的回答,他心裡有點酸溜溜。還沒進内門、沒拜師呢,這家夥就在弟子中間名聲這麼好,将來得風光成什麼樣?
親眼在逍遙峰上見到這位素未謀面的道友時,張華黎更加不以為意。
若趙璟是個長袖善舞的性格,他倒還能服氣;但眼前這個家夥,不過是長得俊俏了些、說話溫和了些,對人并沒有多熱情,憑什麼值得一大堆人交口稱贊?
但畢竟有求于人,張華黎還是把基本的禮貌裝了個十成十。
一聽是為了功課取柳樹皮,趙璟就毫不猶豫地領着他鑽了逍遙峰上的柳樹林。張華黎有些嫌棄地跟着他,提着衣擺踩上林地,雨後泥土濕潤,三兩下就沾上了鞋面。
……這人别是故意的吧?取個樹皮而已,幹什麼非要他跟着……
趙璟摸了摸柳樹的樹皮,沒管泥濘的地面,毫不猶豫蹲下,輕輕用匕首刮下一層,擡頭問張華黎:“夠用嗎?”
張華黎疑惑:“你不知道要多少嗎?”
蹲在地上的少年眼中似乎進了些微末的木屑,不自在地眨眨眼,聞言笑道:“我不知道啊,師兄。這是第十年的課,我還沒有上。”
那時的他還未遭受突如其來的靈氣流失之災,沒有境界大跌,一雙眼睛穿雲打霧般看過來,泛着柔和平靜的光,如池塘新柳般溫柔。
那一片素黑衣擺落在泥土上,像擱淺在泥沼的魚尾。
張華黎忽而就讷讷了起來,拎着衣擺的手也不自覺松開了。
他心裡泛上一點異樣的酸脹,如潮水一般席卷,在胸前潆洄。
因此,當趙璟表示天色已晚要不要留在逍遙峰吃頓便飯時,他鬼迷心竅地點了頭。
飯很好吃,色香味俱全;聲音很好聽,明明說的都是些閑談話,卻相當下飯。
隻是沒有再叫師兄了。
也是,本來道清宗的弟子就不太在意這種稱呼,像他們這種隻差一年的,一般不以師兄師弟相稱。
張華黎不無遺憾地夾菜,聽得趙璟随口道:“道友學過解夢嗎?我最近總是做一些很稀奇的夢……”
張華黎蓦然萬分後悔自己這門課光走神去了,隻能裝模作樣地清清嗓子,做出一副知心師兄的樣子:“你做過什麼夢?說來聽聽,沒準我還能猜測一二。”
“也不是什麼特别的東西。”趙璟抱歉地笑了笑,似是覺得不妥,把話題轉走了。
張華黎哦了一聲,老老實實地繼續幹飯。他清楚自己就是一草包,說不出什麼有内涵的話來,幹脆就少說多吃。
他生來喜歡吃飯睡覺、美人美景,這點癖好到了仙門也沒有變化。但有身居高位的親戚保駕護航,性子張揚到了無法無天的程度。
但在這人面前,他不知為何乖巧了起來,心裡一片祥和。明明是他從前最不屑交遊的那種乖寶寶、好學生。
張華黎一邊咀嚼,一邊費勁地思考自己到底為何如此反常。因此,他沒有發覺趙璟不知何時停了竹箸。
溶溶月色下,一雙深黑至于純粹的眼睛沉沉地盯着毫無察覺的人,劃過詭異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