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黃昏時分,雲起下了一場綿綿青雨。
石碑旁的樹下,不知何時有一名白發老翁倚樹而坐。他衣衫褴褛,宛如一個行走千裡的流浪漢,灰白的須發與溝壑縱深的臉龐卻幹幹淨淨。
老翁眯眼打量着過路人。與這雙藏在褶皺中的眼睛對視上時,幾乎所有人都避開了,隻有一人平和地回視,神色看不出悲喜。
老翁朝那人招了招手,抓住他的袖子:“給老朽找塊磨刀石來。”
…………
老翁拿着一塊黑黝黝的石頭,對着磨刀石比劃半天,有些不滿地咂了咂嘴,又朝眼前人伸出手:“再給我一滴血。不能有病,不能染毒。”
那人沉默了片刻,道:“那我就可以。”
老翁神色不辨,擡手在年輕人的手臂上劃開一道血線,鮮紅的血珠沁出,滴落在那塊黑石頭上。
黑石頭無言地震顫着,散發着如墨般的黑金光芒。
老翁滿意了:“此乃天外隕鐵,天上地下僅此一塊,是打造兵器的不二之選。老朽也不白要你的血,若你日後有難,它自會前來相助。”
他将隕鐵與磨刀石一同收入袖中,撐着濕潤的地面站起來,手心沾上草根與泥水,滿不在乎地往衣擺上一擦,捋了捋須,氣定神閑道:“小子,你與人有約,為何不去?”
“我去了。”
老翁眯起雙眼,他那年老卻依然清澈的眼珠中映出春柳般的身影,在細雨飄搖中靜靜地伫立着。
一個時辰前。
這場青雨下得突然,細密雨絲落入塵土中,漫山綠意都如隔雲端。在這般朦胧中,趙璟轉過一處山路的拐彎,看見那座垂柳簇擁的小亭子。
山環水繞,楊柳依依,不愧叫望柳亭。望柳,亦是望留。
趙璟看見那亭中,有一人坐在欄邊,一把油紙傘放在手旁,就這麼輕輕地把額頭靠在一旁的豎柱上,安靜得沒有聲響,仿佛是圍繞樹幹生長出來的一株迎春花。
不知是在休息,還是單純的靠着柱子發呆。
那一刻,前所未有的陌生感侵襲全身。
每一日的朝陽升起之時,混雜着草葉芬芳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他常常不由自主地恍惚,眼前平和美好的日子也像是恍若隔世。
但這樣的日子太過幸福,以至于他常常期待随着時間的推移,他能夠想起過去的事,想起自己是如何認識江南行,為留在雲起提供一個合理的解釋。
甚至刻意地去忽視那個遲遲無法打開的乾坤袋,與腰間靜默的劍,哪怕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怪異。
這般心懷僥幸,隻因在這座陌生的城裡,有一個既見便心生歡喜之人。
但可惜,在對雲起日漸熟悉的同時,也是在不斷地确認:他對這裡十分陌生。
雲起城很好,草長莺飛,風情淳樸。這裡看起來,實在是最完美的家鄉原型,可比桃源。
但終究不是。
真實與虛假之間,當真有天塹嗎?
趙璟說不出心中是何感受。潆洄在胸中的情思陌生而怅惘,一面呼喚着他留下,人生難得糊塗,一面又催促他去尋找真實,哪怕是血淋淋的,不盡人意的。
淌過泥濘的山路,離那個背影越來越近。趙璟伸手,想輕輕地拍一下江南行的肩膀,落下的手卻不期然穿過了身體。
他怔住了,擡起手,卻見雨絲毫無阻礙地穿過手掌,肌膚隐隐有幾分透明。
雨蒙蒙的細微聲響霎時變得悠長、沉重起來,仿若天地間一聲聲回蕩的心跳。
所有幻想與僥幸都在此刻消失了。趙璟終于确定了,他不屬于這裡。
…………
“先前,有個拎着傘的人冷着臉走過去了。”老翁摸了摸依然幹燥的長白胡須,笑得很是狡黠,“他不撐傘,你也不撐,如今年輕人都時興這一套把戲嗎?”
趙璟歎了口氣:“您也在雨中,為何衣服也是幹的?”
心一旦開始清醒,肉身便不能久存。他已經與這世界有了一層隔膜,無法觸碰實物,聲音也不能傳達,幾近一個飄忽的幽靈。
不久之前,戌時一到,江南行就動了,但他沒有立刻走,又等了一炷香,方才起身離開。天街小雨潤如酥,他就這般在雨中穿行,油紙傘緊緊握在手中,沒有再撐開。
趙璟綴在後面,看着他回到家中,折了路邊的一小枝桃花,放進一個平日上鎖的櫃子裡。
趙璟還沒看清裡面放了什麼,他便關上櫃子,取了塊布輕飄飄地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