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候鳥就已起床,嘴裡罵罵咧咧:“全城斷電,老子加班。”
暴風雪在後半夜降臨,現在外頭風疾雪濃的。見盛襄也醒來,候鳥大剌剌伸手:“肖恩老弟,借錢買個早飯呗,等發了工資還。”
“喏。”盛襄摘下手環遞給候鳥。他先前因先鋒任務小賺了一筆,但花錢豪爽,請過幾回客,又購置了香料,存款早就降回了兩位數。
候鳥剛走,拉菲頂着一頭卷毛,伸手在盛襄後腦勺上敲了一記:“你傻嗎?這就借了?你用命掙的錢!”
“嗐,沒這麼誇張。”盛襄嗓子壓低,用那種偷偷摸摸的眼神瞟了他一眼,“诶拉菲,你攢錢都用來幹嘛?為了……‘更好的手沖體驗’?”
拉菲更用力地敲了一下這顆整天胡思亂想的腦袋。
候鳥回來後,盛襄手環上的賬戶餘額直接降到了個位,拉菲指着那老鷹鼻子罵:“你他媽還要不要臉?”
“肖恩老弟都沒意見,你叫什麼?”
“嘴上喊兄弟,行動上逮着一隻羊薅!”
“切。”候鳥趕着走,隻朝盛襄揮手,“謝了!”
盛襄竟還揚手揮回去。
拉菲恨鐵不成鋼地睨了他一眼,“你最好不是真想來交朋友。”
在這種毫無未來的終生工廠,每個人心裡似乎都凝聚着和雪原的積雪那般不會随時間而消減的怨氣。
“這裡沒一個好人。”拉菲确鑿。
“話分兩頭。我就遇到了對我好的人啊……”盛襄找到了夾在床縫裡的眼鏡,架在拉菲高挺的鼻梁上。“你不是我好兄弟嗎?”
然後拉菲看到一個清晰放大版的盛襄:嘴角龜裂後結了痂,臉頰上有輕微的凍瘡,是憔悴的,但終究底色淨白,凍瘡竟也猶如濕漉漉的桃花,給五官蒙上了一層朦胧的霧氣。有那麼一瞬,從盛襄嘴裡冒出來的溫熱氣息“燙”到了拉菲的耳垂,他猛地翻下床,冒出一句:“我吃早飯去了。”
工人們一天隻能領到兩頓飯,想加餐隻有拿錢買。盛襄埋頭在衣服堆裡翻找了一番,摸出一小塊巧克力,哄兒子似的說:“離飯點還有四個鐘頭。喏,先墊墊肚子。”
接過巧克力,拉菲撕開皺成一團的錫箔紙,一隻手托起盛襄的下巴,“啊——”
少年細瘦的下巴尖被一隻大手完整地托住,盛襄有點懵,就這樣被捧着臉擡起點頭,條件反射地微張開嘴。
拉菲把巧克力塞進去,下手快準狠,直看着盛襄鼓着腮幫子咽下,不禁笑出聲:“笨蛋。”
怎麼能是笨蛋?智商又不會随着時間地點的變化而變化,盛襄心想,他隻是有點不同。
「我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
哪怕是一隻特立獨行的豬都很了不起啊。
想到這裡,盛襄把自己哄得驕傲起來,一邊哼着老歌《冬天裡的一把火》一邊套上凍了一夜後完全可以直立行走的棉衣棉褲,邁着四平八穩的鴨子步離開了寝室。
——城東,儲能電站。
電站裡的蓄電池排了一個又一個方陣。工廠的自發電主要依靠太陽能,而冬季的陽光照射嚴重不足,自供短缺,儲電就變得更為重要了。蓄電池的造價高昂,放置的地方銅牆鐵壁,閑雜人等進不去。
“候鳥,開門!”盛襄站在風雪中撞鐵門。
過了很久都沒有人來開門,盛襄笃定候鳥在裡面,候鳥是廠裡最資深的電工。他一遍遍叫,聲音凍得發抖,便把自己蹲成一個球,抱緊膝蓋儲存熱量,歇歇再叫。卻聽到“哐哐哐”的砸門聲在上方響起。
“拉菲?”盛襄疑惑地看着那個一臉嫌棄卻砸得起勁的男人。
候鳥終于還是打開了大門。他不想凍死盛襄,沒想到贈了個拉菲,大門一開,兩人遊魚似得一鑽,就攔不住了。
候鳥滿臉狐疑,看到甩頭抖雪的盛襄,又氣又好笑:“肖恩,你先烤烤去吧!”
原來角落裡擺着個在盛襄看來古早味十足的電暖爐,橙黃色的燈光像是八零年代村頭的迪廳,尾巴上接着幾根絕緣膜斑駁脫落的電線一看就是手工制品。再看另一端粗糙的電池接口就知道是蹭公家的。電工偷電,文人偷書,大抵不算是偷。
盛襄蹲到暖爐旁,像電爐烤鴨那樣把自轉取暖,很快身子就熱起來,還發出了舒服的“呼呼”聲。
“暖和了?舒坦了?來,交代,大白天不去工作,有何貴幹?”
“我晚班……”盛襄觀察候鳥的表情,欲言又止。
“我閑。”拉菲一副候鳥欠他錢的語氣。
“一個兩個都這麼閑。”候鳥催促,“烤完就滾吧。”
盛襄:“昨晚說了一起去找舍長。”
候鳥把玩着電暖爐的旋鈕,“哈?去哪裡找?”
盛襄頓了頓:“這裡。”
候鳥彈起來:“肖恩!你在說什麼?”
“我聞到了舍長的信息素。”盛襄拍拍地闆,站起來,表情逐漸凝重:“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不知道!”候鳥煩躁地轉圈,“不是,你什麼意思?”
盛襄軸起來也不饒人,非要問個明白:“候鳥,從獄警來抓大山那天開始,你就已經發現了什麼吧?今早你找我借錢,買的是食物和藥材,你怕惹人懷疑,才從我的賬上出。”
候鳥狠狠瞪着他,盛襄話鋒一轉:“我還沒有把這些告訴獄警。我想先看看能不能私下解決。候鳥,你為什麼要把大山藏在電站?”
“肖恩,哥哥奉勸你一句,你最好現在立刻滾!”候鳥松了松手腳,豹子一般撲來,盛襄将拉菲擋到身後:“我要見舍長!”
“多管閑事!”候鳥左手擰住盛襄的衣領,右手出拳如風。刹那之間,盛襄伸手抵住候鳥的拳頭,咬緊牙關,借拳風的力道身子一側,堪堪避開;又順勢提起對方手臂,側身抵牆一撐,一連串流暢動作後竟将候鳥翻倒在地;又迅速用膝蓋壓在候鳥腰上使其難以起身,擡高手臂緊握成拳——
盛襄猶豫了,可還不待他想好要不要打,身下的人便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候鳥反手對着盛襄的下巴勾拳,緊接着拳頭像雨點子般砸過來,逼得他隻得不斷後退躲閃。
“好小子……”候鳥欣賞的神情轉瞬即逝,“隻可惜,你的拳頭就和你的人一樣心軟,那就隻有挨揍的份!”
疼痛就像無數的海水灌進盛襄的鼻腔,逼迫大腦立即展開自救,盛襄大叫一聲壯膽,站定了。面對飛來一腳,盛襄四兩撥千斤地一避,緊接着跳起一米多對候鳥的腹部重重一踢,踢出三米開外。
候鳥胃裡一陣惡心,原地幹嘔了幾下,反出一口酸水。
“襄!快看!”
就在這時,不遠處拉菲所站之處的地闆發出震動,像是被什麼東西從下面猛烈地拍打,與此同時傳來異樣的聲響,被厚重的鐵闆隔檔後隻留下一縷餘音,愈發陰森詭異。
隻見拉菲手裡拿着候鳥在打鬥時掉落的鑰匙串,蹲在一塊可移動的鐵闆前,試了三把後,隻聽“咔嚓”一聲,地窖的鎖如是解開!
“小心!”盛襄看到拉菲腳下的鋼闆被頂起一個斜角,沖上前将拉菲推到平地,幾秒後,那塊鋼闆就從底下“砰”地一聲彈開。
地窖中升起一個赤紅的“怪物”。
之所以說是升起,是因為怪物有着殘缺的雙腿,依靠翅膀的力量懸停半空。背後生着一對紅色鞘翅,而軀幹則依稀保留着人型。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露出了與翅膀同色的大小紅斑,這些違背哺乳動物特征的元素融合在一具人型上,隻需看一眼便會勾起人類刻在基因裡的恐懼。
然而比起恐懼,當他們辨别出怪物的面容後,一種更深的絕望席卷而來——
盛襄抱着腦袋蹲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大山。這是大山。
不,大山怎麼能是這個樣子……
他在心裡糟糕地大喊大叫,可慌亂對現狀毫無用處,他隻能站起來,直視他變了樣的朋友。
“候、鳥……”怪物發出無機質的聲調。
“我沒事,大山。肖恩和拉菲看你來啦。”候鳥深吸一口氣,扭頭對二人說,“他還有意識,雖然比起昨天,人類的意識更薄弱了點。”
“你在飼養惡種?”看到這一幕,拉菲大緻能将整件事串起來,“見了鬼了!你明知畸變不可逆……艹!候鳥,你早就發現了,你隐瞞了所有人!”
候鳥急了:“惡種?至少現在他還不是!大山隻是一個倒黴的病人,你、我、我們,都可能有這麼一天!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我要讓他活下去,無論是作為人還是作為别的生命!”
“你他媽真是瘋了……”拉菲煩躁地将十指伸進頭發裡亂揉一通,“算算算了,都到了這種地步,我看你也不會宰了他,幹脆現在就把大……把這家夥送走!放、生!”
大山的雙腿曾遭到機械狗撕咬而受了重傷,候鳥将他藏在地窖也是為了養傷。畸變晚期的感染者還沒有成熟期惡種那樣強悍的生命力,重傷之下很難在雪原存活。
“過幾天,等他腿傷再好點,我有分寸。”候鳥走到怪物身前,娴熟地扯下潰爛傷口處的血綁帶,又小跑着取來一個簡易醫療箱,換上新的紗布。“大山啊,你可得挺住。”
候鳥說話的神情與他平日裡面對大山别無二緻。
由于傷口面積太大,塗藥的過程很痛,大山吃痛就本能地揮舞着手臂攻擊候鳥。候鳥憑借戰鬥本能将雙手架在胸前護住要害,可整個人還是被打得飛出去。
“候鳥!”盛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