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煙羅的、操縱霧氣的惡鬼,其真實年齡不過十三歲。作為人類存活的真實年齡。
化身為鬼的理由,以及在那之前作為人類生活的十三年,早就慢慢地被遺忘掉了。充斥在腦海裡的隻有怎麼也走不出去的迷霧,還有那些亮閃閃的燈籠。
回過神來時,有一個婦人站在自己的身前。她的眼睛看上去受了傷,小心翼翼地詢問道:【孩子......是迷路了嗎?】
稀裡糊塗地被那個婦人帶回了家,身上的血迹和嘴角殘留的肉末都被仔細地清洗,換上了嶄新的衣物。
【在你想走之前,就在我家住下吧。】
鬼的食糧是人類,但不知為何,煙羅并沒有吃掉這個婦人,而是選擇去遠離這間房屋的地方進食。
【真想再去一次山神祭呐。】眼盲的女人平日從不點燈,但自從将煙羅接回家中,每夜便有一縷燭光照亮整個房間。
祭典?說到底這個世界上又沒有神,隻有吃人的鬼而已。
【那個瞎眼的女人,在山神祭上弄丢了自己的女兒,之後就整天瘋瘋癫癫的,拐别人家的孩子當女兒呢。真惡心。】
煙羅聽見一戶人家傳來這樣的對話。煙羅吃掉了這一家人。
【呐,】煙羅拉着婦人的手說道,【我帶你去山神祭吧。】
婦人的眼睛并非全盲,她還能看見一絲光亮。在本應漆黑無光的夜晚,一盞盞明黃的骨燈籠亮起,七彩的焰火升上了夜空。
婦人感受着光亮照在面頰上,但她還想要更多、更多:【這裡太安靜了,讓它更熱鬧一些如何?】
于是夜晚的山神祭有了永遠不會吃完的食物,永遠亮着的燈籠,永遠不會離開的人群。
祈求山神大人賜予平安的病人,會在祭典上健康地笑着。早已逝去的親人,也會像往常一樣同自己說話。隻要穿越那片濃霧,每晚、每晚,都是與家人團圓的日子。不需要再去耕種土地,祭典上總會有吃不完的食物,所以田地荒廢了也沒關系。
呼——
攤販的叫賣聲、消災面具上懸挂的鈴铛聲、繪馬相撞發出的咔哒聲,全部被淹沒在了呼嘯的風聲中。
——為什麼會在現在想起這些事?
漆黑的刀刃擊中了脖子,但是好硬!比藤襲山最終選拔裡砍掉的鬼的脖子要硬太多了!不破雙臂用力下壓,日輪刀“噗呲”一下沒入半邊。
“給我……砍斷啊!!”獵鬼人的喊聲震耳欲聾。
【媽媽,給我買蘋果糖吧!】
這是……誰在說話?
煙羅成為這裡的山神大人之後,隻會吃掉那些主動走進濃霧,祈求它消除自己病痛的病人。這種人的身體幾乎沒有任何營養價值。
【媽媽我啊,唯一的願望就是看見……穿上結婚的禮服,美麗地走過舉辦祭典的街道哦。但是,媽媽已經看不見了啊……】
你喜歡的話,我會穿上色打褂。隻是,你為什麼會把我……弄丢了呢?媽媽。
嗤——
骨肉分離的聲音驚散了濃霧,鬼的鮮血染紅了不破的日輪刀,同時也将大片的血迹潑灑在了不破的臉上。
已經結束了。他甩去刀刃上的血迹,收刀入鞘。
圓圓的頭顱帶着被削去半數的長發在空中翻滾,然後像稚童喜愛的手球一樣砸在地上,骨碌碌地滾了幾圈。失去控制的鬼身搖晃兩下,最終不可控地墜向地面。
确認周身的濃霧逐漸散去,有代表崩解的灰燼出現後,不破找到了一旁的石田陽和與老婆婆。
“陽和,謝謝你。”如果沒有石田陽和帶走婆婆,不破沒有辦法一擊斬下鬼的頭顱。
“沒什麼,千裡君你的臉,用這個擦一下血迹吧!沒有受傷吧?”石田陽和看見不破滿臉都是血迹着實被吓得不輕。
“沒事,這是鬼的血。”不破看向被石田陽和帶走的老人。
他想問婆婆,為什麼會帶着村外的旅人走入濃霧的陷阱?又為什麼摸到了他的刀之後,還要帶着他進來?
但是他沒有問出口。
他的任務是斬殺惡鬼,然而人也好,鬼也罷,其本身隻要存在,就一定會和周圍的環境産生許許多多的鍊接。
斬斷鬼的頭顱,就會有無數與之相連的鍊接斷掉,這是當然的事情。宛若山神顯靈一樣如夢似幻的血鬼術,說到底也是惡鬼為了殺人、為了進食而誕生出來的能力。在那片濃霧消散後,那些沉迷于祭典的村民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他們腳下踩着累累白骨。
哪有什麼永不結束的祭典?哪裡會有永遠不會吃完的食物?那隻是名為煙羅的鬼讓人們做的一場夢罷了。
通過鬼口中的隻言片語推測出了這裡曾經發生的事,不破還是會禁不住想,他做的這件事情,有幫到這裡的哪怕一個人嗎?
“千裡!千裡!支援來了!”不破的鎹鴉無量的聲音重新盤旋在頭頂,不破擡起手,它便順從地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辛苦你了,無量。你去幫我叫增援了嗎?真是麻煩你了。”他輕輕撓了撓鎹鴉頭頂順滑的羽毛。
“不破君,您有受傷嗎?需要包紮嗎?”聞訊趕來的隐部隊成員跪倒在他身邊,戰戰兢兢地詢問滿身是血的不破。
“啊,不用擔心,這都是鬼的血,請去安置村民們吧……這應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辛苦你們了。”
看着隐的成員去安撫虛弱的村民們,不破擡腿向鬼所在的地方走去。它的身軀已經化作灰燼消散,隻留下了美麗的色打褂鋪展開,攤在地上。
石田陽和攙着已經快要走不動的盲眼老婆婆來到了不破的身邊。
“千裡,這個婆婆她......”石田陽和想要說什麼,看見不破的神情之後就閉上了嘴,松手讓婆婆坐在鬼的頭顱旁。
那是沒有任何同情的平靜表情。
一片黑暗中,女孩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媽媽,媽媽,”她小聲哭着,“你在哪兒啊?祭典就要結束了,為什麼不來接我?”
忽然一雙手從後面抱住了她。
“對不起,對不起!是媽媽來晚了對不起!”
女孩的眼睛亮了起來:“媽媽!媽媽,祭典就快要結束了,我們再去那邊看一看吧?”
盲眼的婦人有些傷心地笑着:“祭典已經......結束了哦,我們一起回家吧?”
“但是,”女孩看了看昏暗的前路,害怕道,“那邊很黑的啊。”
婦人抱起女孩,輕聲安撫:“沒關系的,媽媽會陪你一起走。”
“嗯!”女孩抱緊媽媽的脖子,聞着熟悉的、安心的味道,“我要永遠和媽媽在一起!”
兩人就這樣消失在了黑暗中,身下是無盡的烈火。
*
據說那個村子之後還發生了暴亂,隐部隊的成員被揪着領子大吼“山神大人死掉了的話我們之後該吃什麼活下去呢”之類的話。不破其實并不怎麼在乎他究竟從鬼的手上救下了什麼樣的人。他隻是遵循着自己内心的意志,将獵鬼、尋找那個紅發惡鬼當做自己前進的目标,并為此付出全部的努力而已。
不破曾經能夠看到來自人的“惡意”,他可以通過這樣獨特的視角躲避一些傷害,但同時也讓他的世界隻有善與惡之分。可是随着年齡的增長,他漸漸看不見人身上的“惡意”了。這樣的變化曾讓他無比害怕,因為他無法再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規避傷害。
槿知道了他的變化,也知曉了他的恐懼。
【所有人都是由一部分善、和一部分惡同時組成的。但是,人們更多的時候不是在做善事或者做惡,而是漠然視之。‘他人的事情與我何幹?’恐怕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時間裡都是這麼想的吧?所以,重要的不是别人如何,而是自己是怎麼想的。你此刻選擇行善、還是作惡?又或者隻是選擇視而不見?】
【我想彌補過去,所以我想要行善。但我不會要求千裡和我一樣,因為在我心裡,家人才是最重要的。隻要你們平安健康,不會因為自己的選擇而痛苦後悔,無論怎樣的未來我都可以接受。】
正如槿的勸誡,不破不再去關注人的善惡之分,他開始接受人類的複雜多變,開始用心去觀察他人、與人交往,而不是僅僅通過“惡意”來甄别他人,簡單的将人分歸為善、惡兩類。替别人決定生活方式是一種傲慢的行為,在不正确的身份下試圖教化他人也是一種愚蠢的自大,所以他也不會強迫他人遵守自己内心的道德準則。
不破或許會在抉擇的路口搖擺,可一旦确定了方向,就絕不會再輕易動搖。
“那個婆婆在我們離開後就去世了呢......”石田陽和心情有些低落,不過他很快就重新振作起來,“千裡君,我一定會成為柱,然後保護大家的!我們一起加油吧!”
柱,應該是很厲害的人才可以擁有的稱呼吧,像是矢吹真羽人那樣強大又富有安全感。
“嗯,一起加油吧,陽和!”
不破和石田陽和在半途中道别,二人分開前往不同的任務地點。獵鬼人的工作是不斷地斬殺惡鬼,盡管他們一刻不停地趕往任務地點,但每月還是有源源不斷的有關惡鬼傷人的報告被送往鬼殺隊的本部。
一隻脖子上系着紫色結穗的鎹鴉落在寬闊的院落内。
矢吹真羽人端正地跪坐在室内,身姿挺拔,從不離手的日輪刀被放置在身側随手可及的地方。而被他用尊敬的目光注視着的青年黑發及肩,鎹鴉來到了他的身邊報告情況,被青年安撫似的摸了摸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