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青色頭發的鬼頭軟塌塌地歪向一側,然而它并沒有死去,反倒是随着一陣令人牙酸的骨骼移位聲,被砸斷的頸椎成功複位。泷骨姬再次睜開眼睛,口中的獠牙又變大了幾分,它的身體也更加龐大,已經有兩人多高,除了手臂和膝蓋等關節處,這次“進化”之後,它的後背也被脊椎長出的骨刺填滿,幾乎失去了人形。
“接下來,我們就以殺死它為目标,拖住它!”柏山結月花來到時國京太郎的身邊。
使用砂之呼吸的劍士沒有多言,此刻的他與不破一樣,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相信自己的同伴。也許時國京太郎的理由更加簡單粗暴一些,在他心裡柏山結月花的腦袋聰明得很,就算猜錯了也沒什麼,他那麼抗揍,讓她先跑總是來得及的。
不過,這姑娘肯定不會丢下他自己一個人逃跑。
時國京太郎莫名笑了兩聲,然後專心防禦泷骨姬的攻擊。這次的“進化”讓泷骨姬的□□力量更加強大,時國京太郎雙手架刀擋住了一擊,而他腳下的地面也因為沖擊出現了蛛網般的龜裂。
下一刻,狹長的水刃化作圓形的水車,配合默契的柏山結月花斬斷了泷骨姬的頭顱。
再生的速度變快了,再次得到“進化”的泷骨姬一甩手,時國京太郎不得不向後退了兩步,後腳狠狠踏地,這才穩住了重心。
“哼,跟俺比力氣?”他嚣張地笑着,舉起刀向泷骨姬的方向直直沖了過去,柏山結月花使用水之呼吸在旁輔助,力圖趁其不備再斬它的脖子。
*
紅般若仿佛喪家之犬,被人在街上拿着木棍追打不休。鬼車就在眼前,隻要能進去,它就可以飛到空中!它将遠離地面,在那些獵鬼人絕對夠不到的距離觀看他們的死狀!
耳後的劈砍聲越發接近,紅般若的一隻腳踏上了鬼車。它抓住門框,催動鬼車向上空騰飛。然而當它将整個身子前傾,像是一隻老鼠鑽回鼠洞一般登上鬼車的時候,驟然下降的高度讓它呆愣了一瞬。
“诶?”
鬼車沒有按照紅般若的命令向上騰空,反而像是被重物壓垮了一般向地面墜去,篷檐上的流蘇如水般晃動。
在隔壁的街道,巨大的骨花破開雲霄,直沖天際。一簇簇肋骨組成的枝條在根莖上盛開,柏山結月花與時國京太郎抓住那些骨頭,随着不斷攀升的骨花逐漸遠離地面,在震動平息之後向着骨花的尖頂沖去。
再度“進化”的泷骨姬下半身完全化作了白骨,與腳下的骨花融為一體,隻剩上半身還留在外面。兩個獵鬼人的身型在巨大白骨的襯托下顯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但土黃色的砂石與熒藍色的水潮卻裹挾着澎湃的力量擊碎了同樣由白骨凝聚而成的巨型手臂,向着正在被“吞”進白骨裡的上半身攻去。
體内驟然減少的力量讓紅般若無法自如操縱鬼車,經曆了多次“進化”的泷骨姬消耗了它太多的力量。
“混賬......”它咬碎了一口牙,身後逼近的刀鋒讓它隻得從鬼車的另一側蹿了出去,繼續狼狽地向前逃竄。
不破揮刀,本就沒有任何攻擊或防禦能力的鬼車頓時在他的攻擊下化作一團灰燼。
哪怕腳邊躺着新鮮的屍體,紅般若也不敢停下半刻去進食。
不能停下、不能回頭——
體力在不斷流失。為了突破三惡道中鬼眼創造出的異空間,不破的精神承受了來自鬼眼的攻擊,哪怕從異空間逃離之後,他的腦袋一直有針紮似的痛感。斷裂的腿骨散發着陣陣疼痛,戰鬥伊始時身體産生的腎上腺素正在衰退,痛感重新漫上軀體。還有被楓葉割出的各種傷口正在不斷地失血,哪怕用呼吸法暫時止住血,很快就會有新的傷口覆蓋上去。
周圍的一切正在逐漸變慢,在不破的視野中,紅般若的動作突然放慢了幾十倍,奔跑的姿态變得可笑了起來。
什麼啊,跑得這麼慢,不是很輕易就能追上了嗎?
不破這麼想着,影流在腳下爆發,身後隻留下了幾道模糊的殘影,還有卷着黑色影刃的刀光切開了他腳下的土地。
幾乎是一瞬間,他來到了紅發惡鬼的身後。
在倍速放慢的世界中,不破看着紅般若因為恐懼和震驚而不斷睜大的雙眼,雕刻着“下陸”代表身份的眼球中倒映出了他自己的模樣。
真新奇,在鬼的眼中自己居然是這幅樣子的嗎?
仿佛洞悉了結局一般,黑發的少年獵鬼人微微側着頭,右側鬓角梳起的麻花辮順着慣性輕輕擊打在臉上,遮住了他拉平的嘴角。黑曜石般的眼睛裡沒有任何其他的情緒,好似銅鏡一樣反射出面前惡鬼的恐懼。
結局已定。
漆黑之刃拉出一道黑影,就連空氣都好似要被切開一樣發出尖銳的哀嚎,日輪刀貼上了紅般若在絕境時強化過的皮膚。
咳啊、啊啊啊啊——
惡鬼慘叫着,露出了仿若受害者般驚恐的神情。
又來了,那種隻有在戰鬥中才會偶爾出現的奇妙狀态。不破一眨不眨地睜着眼睛,“看”着變得鮮活起來的世界,目光緊緊追随着那些被他認定是“惡意”的氣流,看着它們一窩蜂地湧向惡鬼的身體。
他“看”到了惡鬼身體下肌肉的紋理,血管中血流湧動的方向,急速擴張又收縮的肺部,以及彙聚在脖頸後的能量。
仔細看看的話,那些護住它脖子的能量并非完整的一塊,而是由無數細小的片狀能量拼湊在一起的盔甲。
不破幾乎是在瞬間就理解了,他隻需要稍稍調整刀刃的方向,讓日輪刀避開那些能量,從縫隙間穿過去——
鮮血迸發,破開防禦的日輪刀如同熱刀切開一塊黃油,理應堅不可摧的脖子被砍斷了。
紅般若眼中的世界天旋地轉,它看到那個該死的小鬼破破爛爛的身體,一時無法理解現狀的它下意識地想要催動血鬼術,操縱楓葉割開他的喉嚨。
直到撞擊感傳來,被砍斷的頭顱在地面上滾動數圈才堪堪停了下來,紅般若此刻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我的頭、被砍斷了......?
不可能。不可能、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不願意接受敗局,一生都在嫉妒他人的般若之鬼向殺死自己的獵鬼人發出了惡毒的詛咒。
“你這個臭小鬼——這不可能!我怎麼會輸!?喂!救救我啊!千裡、千裡!我的孩子!為什麼要砸爛我的腦袋!?我是你最愛的槿啊!我......”
不破擦去臉上遮擋視線的鮮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耳邊是紅般若口不擇言的謾罵。
他一刀斬斷了它的下巴,在瀕死之際,紅般若終于變回了它最開始的模樣。
那是它還曾經為人時擁有的面容。普通到了極點,但也還算耐看,隻不過兩側嘴角各有一道胎記宛如疤痕一般爬到了耳下,破壞了整張臉的和諧,讓它看起來充滿了非人之感。
“别再胡言亂語了,惡鬼。趕緊去你該去的地方吧。”少年獵鬼人看着紅發惡鬼脖頸斷口處開始化為灰塵,确信對方正在死亡後,索性原地坐下等待同伴過來彙合。
“我、我......”紅般若還想說什麼,但逐漸崩解的身體讓它再也無法開口。它最後望向少年獵鬼人的眼睛,然後墜入了與那雙冰冷的眸子同等無光的黑暗。
不破一隻手撐着下巴,靜靜注視這隻毀掉他所有美好的鬼崩解、消散,化作飛灰消失在空中。
他平靜得不可思議,甚至沒能升起一點手刃仇人應有的快意與大仇得報的快感。同樣的,内心深處因為最珍視的家人被惡鬼傷害、因為自己的弱小無能而導緻與摯愛之人陰陽兩隔的滔天憤怒也沒有消失,反而被添加了更多的薪柴,燃燒得更旺。
不破不将紅般若的死視作複仇的終點,正如他已經不再将“為了替死去的家人複仇”視作自己獵鬼的理由。
由于自己曾經弱小而造成的悲劇不會因為現在的強大而扭轉,殺死紅般若隻不過是他完成了此生必須要做的一件事之一,僅此而已。母親和槿無法得到救贖,他自己也是。紅般若犯下的罪、他的罪,從今往後依舊會折磨着他、敦促着他。
母親和槿,恐怕現在都還沒有原諒他吧?那個明知生命寶貴、卻因為膽小而躲在她們身後的膽小鬼。不然的話,為什麼直到現在都沒能在夢中見到她們安心地笑呢?
無法改變過去,哪怕不破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回到當初,也是做不到的事情。在高強度的戰鬥中卷刃的日輪刀橫放在他的腿上,鋼鐵的重量與冰冷的寒意讓他從幻想中清醒。他現在的力量,可以斬殺更多的鬼、拯救更多的人。他還會變得更強,他的刀還會變得更鋒利。
隻是......他偶爾還會像小孩子一樣幻想着能夠穿越時空,救下自己最愛的人。
午夜的風穿越戰場上的斷壁殘垣,将不破的黑發吹得搖了搖。像是有誰環抱住了少年日益長開的臂膀,替他遮擋住了夜晚的寒風。少年獵鬼人盯着惡鬼的灰燼完全消失,這才安心般地閉上了眼睛。
*
死去的紅般若來到了一處黑暗的空間。
沒有引渡亡靈的使者,也沒有通向地獄或者天堂的大門。它就這樣被孤零零地丢在一片黑暗中,茫然地向前走着。
它誕生在江戶時代,本姓籠島。它沒有名字,因為雙胞胎被視作不幸、不祥,而作為天生雙頰生有胎記的雙胞胎之一,它理所當然地被厭棄了。它的同胞姐妹卻可以穿着柔軟的衣服,騎在父親的臂膀上玩鬧,可以乘着華貴的車子上街遊玩,每日都有不同的老師來到家中教導她識字與一切世家小姐應當學習的禮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