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天然對殺人有一種莫名的恐懼,親眼目睹殺人現場,哪怕那是正當防衛,血腥味與斷臂殘肢造就的心理沖擊卻是實打實的。
浐水河畔彌漫着的濃郁人血臭味和半挂脖子上要掉不掉的腦袋,深深印刻在裴靜文腦海中。
她越是想要把這些記憶擠出去,這些記憶就越是在她腦海中生根發芽,長成一棵挂滿人體器官的參天大樹,嘲笑她癡心妄想。
她知道林建軍是無辜的,也知道自己不見他很沒道理,可是她不敢見他。
她怕看見他後,再次被拖入那場命懸一線的刺殺現場,永遠停留在那一天,再也走不出去。
她需要時間,時間會沖淡一切。
“愛吃吃,不吃就出去,”陳嘉穎猛地将筷子拍桌上,“擺張死人臉給誰看?”
呆坐桌前的裴靜文猛然回神,歉疚地扯起嘴角,放下碗朝外走。
“她經曆那樣的事,一時走不出來很正常,你說話也太刻薄了。”趙應安說着就要追出門去。
陳嘉穎喝道:“喬喬,關門!”
喬喬怯生生關上房門,擋住趙應安去路,趙應安氣急回頭:“她出事了怎麼辦?”
餘芙蓉蹙着眉道:“陳娘子看不慣大可以待在晚香居,何必來清涼台給她甩臉色。”
陳嘉穎直白道:“她一直這樣,就是因為你們和林建軍慣着。你們再慣下去,把她當易碎的瓷娃娃一樣供着、哄着,她這輩子都走不出來。”
“三歲小孩都懂餓了吃飯、困了睡覺,她裴靜文會不懂?”
“她不吃飯就由她去,餓了她自然會吃,何必多此一舉哄她吃上一口兩口?她不睡覺也由她去,困了她自然會睡,陪她幹坐她就會睡了?”
“你們越是慣着、哄着,給她多餘目光,她越是沉迷,越是逃避。”
“這不是為她好,這是助長她心安理得做廢人的借口,她沒你們想得那麼脆弱。”
裴靜文出了清涼台,頂着烈日漫無目的地在偌大宅子裡閑逛。
她從後院逛到周素清一家的院子,抱着嬌憨可愛的長夜安玩了會兒翻花繩,周素清和老餘小心翼翼地勸她不要多想。
她也不想多想,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
意興闌珊地和兩人道别,裴靜文繼續晃蕩,不知不覺走到前院。
秋英親衛和護院們見了神情恍惚的她,擔不起她出事的責任,趕忙跑去告知林建軍。
林建軍趕來時,裴靜文正和穿着金吾衛制式缺胯袍的宋宗霖面對面坐涼亭裡說話。
宋宗霖看到他了,投以一個放心的眼神,林建軍沒有貿然上前打擾,吩咐仆役為兩人準備冰涼酥山,隐在樹蔭後暗暗觀察。
“你這問題确實把我問住了,”宋宗霖舀了勺淋着楊梅果醬的酥山送進嘴裡,“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那年西南大旱,民不聊生,餓殍遍野,孟意打出“四有”和“人人平等”口号起義,殺魏朝州官守将,連下魏朝六州三十二城,可謂是聲勢浩大。
大哥死于和起義軍的決戰,肚子被起義軍剌出一道半根小指深的口子,腸子流了一地。
決戰以魏軍的勝利告終,他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找了許久,才找到大哥。
大哥死了,躺在血泊中,身上充斥着各式各樣的腳印。
他忘了他懷着怎樣的心情,把大哥斷裂的腸子塞回肚子裡,也忘了他懷着怎樣的心情拿起繡花針,一點點縫好大哥的肚子。
他隻記得,他再也不想回憶那一天。
宋宗霖扯出一抹笑容,說道:“裴靜文,我給你講講我來到魏朝後的故事吧。”
除了平常在周素清院裡吃飯時說幾句話,兩人的交談并不多,裴靜文單手托腮,安靜地聽着。
“西南那地方還沒完全開化,深山老林裡住着很多較為原始的部落,我來時落到一個部落的狩獵陷阱裡。”
那圓坑是真深,也是真光滑,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爬上去,大口喘着粗氣休息時,陷阱的主人來了。
然後,他被抓了。
越是原始越是野蠻,對于同類的認知也就越模糊,手段越殘忍。
他親眼看到他們砍下一個魏人的頭,挂在一顆大榕樹上,好像在進行某種神秘的祭祀儀式。
隐約猜到那個魏人的下場就是他的下場,為了保住小命,他用星網裝神弄鬼,企圖吓退他們。
裴靜文追問:“然後呢?”
宋宗霖無奈攤手:“你知道的,裝神弄鬼有兩種結果,要麼成神,要麼成鬼。”
很不幸,那群有着某種詭異信仰的野蠻人把他當成後者,并為之亢奮。
他們把他五花大綁關進大陶缸,放蠍子、蜈蚣、螳螂、毒蛇之類的東西啃他血肉。
在他半死不活時拖他出來,給他洗澡,掰開他的嘴喂他吃綠油油的黏糊藥汁,喂他吃部落長老都不一定吃得上的粳米。
這樣的日子他過了差不多兩個多月,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裴靜文五官扭曲,同情道:“我的天,好慘!”
“他們認為吃了我的肉,那些毒物的毒性能更上一層樓。”宋宗霖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傷疤,“我們從小注射的那些藥劑保了我一命,也讓我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