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林建軍索性把挂在自己戶下的賤籍奴婢也都釋了,賴着林爾玉分幾畝田産給他們。
不過短短兩月,位于長安、洛陽城中的兩處府邸都空了,偌大的府邸少了人氣,總透着幾分森然鬼氣。
裴靜文想着将來就她和林建軍,再加一個餘芙蓉,不如換一處小巧雅緻的兩進院,等搬了家再看要不要雇傭仆役。
林建軍隻要和裴靜文住一處,住哪兒都無所謂,餘芙蓉十天有八天不着家,更無所謂。
未免麻煩,眼下便沒再雇傭仆役,林爾玉樂得為家人烹饪一日三餐,其餘雜事則由近身侍從打理,也算将就着住下了。
高瑕月瞠目結舌:“威名赫赫的梁國公竟然也會下廚。”
裴靜文笑道:“阿兄的手藝不錯的,縣主想嘗嘗嗎?”
高禾問道:“可以嗎?”
裴靜文莞爾道:“我去問問阿兄。”
小弟妹和甯王府的姐妹花素有交情,林爾玉有所耳聞,小弟妹難得拜托他,二話不說便應了下來。
裴靜文歡天喜地跑回自雨屋,不想高禾迎上前說要回去了,一向活潑開朗的高瑕月兩靥微紅,耷拉着腦袋站在一旁。
裴靜文困惑道:“怎麼突然要回去?”
高禾溫聲道:“月兒身上突然不适,我先帶她回府,改日再來拜訪先生。”
“身體不适?”裴靜文沒多想,“望舒正好在家裡,要不讓她給縣主看看?”
高瑕月聲若蚊蠅:“不是,是……”
“哦,哦!月經來了對吧?”裴靜文取了條月經帶遞給高瑕月,“林三請人給我制了許多,都是沸水煮過暴曬過的,全新的,你先用着。”
高瑕月捏着純白月經帶,紅着臉瞥了眼目光呆滞的姐姐,裴先生也太豪放了。
裴靜文一邊推着高瑕月往淨室走,一邊不忘安慰小姑娘:“别害羞呀,這沒什麼好害羞的,幾乎每個女郎都會來月經,這是正常的生理現象,千萬不要害羞。”
說罷,關上淨室的門。
“先生,我……”高瑕月拉開房門,扒着門框探出半邊腦袋,臉紅得滴血,“先生能幫我的侍女叫進來嗎?”
在侍女的服侍下系好月經帶,高瑕月深呼吸緩了緩情緒,捏着裙擺返回自雨屋,乖巧地跪坐高禾身邊,連話都說不利索。
裴靜文見不得小姑娘的可憐樣,當即為兩位扭扭捏捏的女孩科普月經知識,以及經期注意事項。
高氏姐妹倆聽得一愣一愣的,小雞啄米般頻頻點頭。
高瑕月懵懵懂懂,小聲問道:“所以這個……嗯,這個不是所謂不祥之事?”
裴靜文好笑道:“如果月經不祥,朝廷還打什麼仗,直接派來月經的女人去天雄,咒死天雄牙兵不就好了?”
高禾目光持續呆滞,又覺得這話在理,僵硬地點了點頭:“好像還挺有道理。”
洛陽城外,因月事造訪腹痛難忍,半卧小榻上休息的華陰公主忍俊不禁道:“她真這樣說?”
“一字不差。”裴靜文的一番豪言壯語,過了半月高禾仍是記憶猶新。
華陰公主惋惜道:“如此膽識,隻可惜她是林讓塵之妻,不可為我所用。”
七月流火,天氣漸漸涼爽。
臨行的日子一天天靠近,本就鬼氣森森的府邸又新添幾許離别的憂愁,借酒消愁成了衆人情緒的宣洩口。
這夜,圓月高懸。
林爾玉拉着林建軍爬上屋頂,對着明亮的月亮,有一搭沒一搭喝着酒。
酒過三巡,兩人皆有醉意。
林爾玉垂眸盯着壇中明月,眸光散亂:“來到魏朝後,我造下很多孽障。”
林建軍啞聲道:“阿兄。”
林爾玉緩緩閉上雙眼:“攻南诏國時,我殺了三十九個人,俘虜兩百多人,那兩百人後來皆被販賣為奴。”
“平鳳翔叛亂時,鳳翔叛将全家四十七口葬身火海。”
“攻多聞國時,俘虜三萬餘人,賣與行商為奴。”
“平泾源之變時,我殺三百降俘。”
“滅犁羌國時,斬敵三萬五,築京觀,俘虜十萬餘人,賣與行商為奴。”
林建軍飲了口酒,說道:“阿兄,這是你的功勳。”
林爾玉痛苦地捂着臉:“實在是太久了,我都要忘了,忘了我來自共和國,忘了優待俘虜,忘了不殺降俘。”
林建軍攥着結實有力的手腕往下拉,平靜地注視着他的阿兄,記憶裡為他撐起一片天的阿兄,在此刻是這樣脆弱。
“阿兄,你醉了。”
林爾玉自嘲道:“明明已經做了惡人,卻還虛僞向善,這些年多虧你撐着家裡,否則不知會亂成什麼樣。”
林建軍聲音很輕,語氣很堅定:“阿兄給了鳳翔叛将機會,是他自己降而反叛,殘殺阿兄十三親衛,黃管事為護阿兄,斷臂。”
“泾源三百降俘,以城中活人為食,死不足惜。”
“至于南诏、多聞、犁羌,彼皆夷狄賤類,犯我大魏疆域,縱使滅族難贖其罪。”
“阿兄,你已足夠寬容。”
林爾玉轉頭看着他,問道:“你願意同阿兄回家嗎?”
林建軍知道,阿兄口中的家,是阿靜日思夜想的地方。
他沉默良久,不知如何回答。
大魏是他的國,阿兄是他的家,國與家,他不能抉擇。
烏雲遮住月亮,夜風吹起地上的落葉。
林爾玉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慢站起來:“此離京洛,你我兄弟再見不易,倘若……倘若你願意回阿兄的家,就跟着靜文。家裡聯系人方便,到時候我帶你回家見爸媽。”
如果回不去呢?話到嘴邊,林建軍還是咽了下去。
他不明白阿兄和阿靜,為何笃定九星會聚降臨,他們就能回家,如果回不去呢?
為什麼一定要回去?
為什麼不能留在大魏?
林建軍頓生煩悶,舉着酒壇一飲而盡,躁動的情緒依舊得不到平複,揚手一擲,酒壇落到地上,四分五裂。
林爾玉立在碎陶片旁,招了招手:“要下雨了,快回去睡覺。”
要下雨了。
天啟十五年七月廿一,原鳳翔牙兵薛遠、王平安擊洛陽登聞鼓,狀告梁國公林爾玉之妹林望舒,于犁羌王庭殘殺魏軍九人。
洛陽,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