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城,乾元殿。
低沉氣壓在宰輔重臣及天子近臣中彌漫,殿内所有臣工盡皆垂眸,斂聲屏氣盯着身前光潔地闆。
按照大魏慣例,對于即将隐退或已經緻仕的臣子,除非罪大莫及,危及皇朝統治,通常不會追究他們任期内所犯之罪,并會給予相應的體面。
再者說,犁羌草原何其廣袤,哪怕把皇朝數十萬戰兵全部調到犁羌,也無法保證不會出現漏網之魚。
更何況,林爾玉私放犁羌王子圖什麼?
凡有所行,或為利,或為義。
論利,一個即将亡國的王子能給出什麼利?
論義,常居長安的上邦之臣,和一個遠居草原的下邦王子,能有什麼交情?
若是為着他那妹妹,他那妹妹還沒與他相認時,差點被林建軍殺了祭旗,這也說不通。
衆人不約而同想起最近林氏禍事不斷。
先是原鳳翔牙兵狀告林望舒殘殺魏軍,而後侍禦史彈劾林建軍以勢逼人,緊接着就是元謙參梁國公林爾玉裡通外番,私放犁羌王子阿古拉。
這三件事接連發生,怎麼看都透着幾分詭異的蹊跷,像極了一場有預謀的黨同伐異,又或者是……居高臨下的有意抹殺。
明鏡司,是天子的耳目。
明鏡使,是天子的爪牙。
殿内衆人面上不顯,心裡卻是膽戰心驚,生出幾許鳥盡弓藏的悲涼。
但是端看盛怒的天子,又覺得這種揣測來得莫名其妙。
難道是林氏哪裡得罪了像條陰冷毒蛇的明鏡使元謙,以至于招來此禍端?
思及此,少許人略微擡眸,掃了眼被帝王一句“放肆”,吓得跪伏于地的元謙。
禦案上的朝奏文書早被天啟帝一掃而空,獨留斜倒的茶盞吐出一灘泡發的綠葉,水漬四散浸濕玄色襕衫。
内侍低埋着頭,顫顫巍巍伸出手,将将碰到天青色茶盞,便被天啟帝輕描淡寫的眼神震懾,慌忙趴跪于地,連求饒的話都不敢說。
這時候,整理是錯,不整理也是錯,求饒是錯,不求饒也是錯。
高顯忠揮了揮手,兩個内侍颔首上前,架着臉色慘白,身體止不住哆嗦的倒黴蛋離開乾元殿。
是死是活,全憑天意。
天啟帝斂了怒氣,語氣淡淡:“明鏡使參梁國公裡通外番,諸位怎麼看?”
殿内衆臣聞言神色各異。
位卑職小的瞧着幾位服紫配金的大員,期待大人物在前面頂着,宰輔重臣們端的是老神在在,打定主意等一個出頭鳥。
一時間,竟無人應話。
天啟帝平日再是溫和,終歸是天子,脾氣不會真有多好,冷笑一聲,直接一頂大帽子扣了下去。
“滿殿臣工噤若寒蟬,是不想為朕分憂,還是覺得朕昏庸無道,聽不得逆耳之言?”
這話朝臣哪兒受得住,紛紛稱不敢,卻在這時,一位身穿深綠官服的削瘦文官手執竹笏作揖道:“微臣有話要說。”
贊禮官高聲唱名:“宣禦使台侍禦史蔣浩然上前回話。”
這位蔣浩然蔣禦史,可以說是林建軍的老冤家,他拜在華陰公主門下,時常彈劾林建軍鬧市走馬、裝病告假、玩忽職守。
如今林氏遭禍,正當衆人以為他要落井下石時,蔣浩然擲地有聲的話語響徹大殿。
“微臣以為梁國公裡通外番,私放犁羌王子阿古拉,實為子虛烏有。”
蔣浩然從犁羌草原太過廣闊的現實因素、林爾玉素日人品、缺少人證物證、利益與感情五個方面,分析林爾玉通敵不符合常理,更像是人為的蓄意構害,劍鋒直指元謙。
作為天啟帝寵侍,通常情況來講朝中總有人巴結奉承。
奈何元謙自打成了明鏡使後,乖張性情逐漸顯現,整個人透着難以言說的陰郁之氣。
秉着惹不起躲還不行的原則,元謙在朝中幾乎沒有什麼人緣,蔣浩然逮着元謙破口大罵,無一人出聲阻止。
罵盡興了,蔣浩然斂衽拜道:“梁國公于國有功,人品貴重,絕非通敵叛國之人。”
說罷,又扯回元謙身上:“元監使平素性情乖戾,此番更是膽大包天,戕害忠良,禍亂朝綱,其虎狼之心,人神共憤!”
元謙剛要張口還擊,便被一人打斷:“臣有話要說。”
贊禮官看了眼那人,又高聲唱道:“宣禮部侍郎裴勳上前回話。”
禮部侍郎裴勳,即裴允的父親,前幾日從元謙那兒得知了愛子險些命喪西南的真相。
天啟帝玩味地掃了他一眼。
果然,裴勳看似剛正不阿,實則每句話都暗暗坐實林爾玉裡通外番,與蔣浩然你一言我一語對上。
其他人也在此時發表看法,推波助瀾的、中立的、堅決不信的,各有各的理由,神聖而又莊嚴的乾元殿瞬間變成了吵吵嚷嚷的菜市場。
眼看争執愈演愈烈,朝臣拿着笏闆就要動起手來,天啟帝給内侍打了個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