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勉作為宮廷禁軍,除了每月輪值那幾天必須整天待在宮裡,其他時候大多在衙署處理禁軍之間雞毛蒜皮的龃龉。
近日他統領的禁軍還算安分,沒惹出什麼一定要他處理的事,他本不用每日都往禁軍衙署跑,不過為了安女郎的心,他還是選擇早出晚歸。
黃昏時分,蘇勉騎在馬上,伴随着沉重鼓聲回到敦化坊的私邸,還未繞過影壁,便見女郎迎了上來,就好像洗手作羹湯的妻子迎接忙碌了一天的丈夫歸家。
蘇勉唇角情不自禁上揚,随手把馬鞭遞給仆婦,自然而然地與女郎并肩朝裡走去,語氣裡帶了自己都不知道的寵溺:“怎麼了?”
眼下有更要緊的事,裴靜文沒發覺他語氣中的親昵,急聲問道:“我聽說禦史彈劾林三杖殺五個奴仆,他會不會有事?他還能去朔方當主簿嗎?”
明明關于林建軍的判罰已經下來了,貶至朔方節度使麾下任主簿,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裴靜文不理解不過短短幾天,怎麼突然就急轉直下了。
天啟六年發生的那件事,她曾聽桑落隐晦地提起過,隻知林建軍後來尋了崔南呂堂兄的晦氣,卻不知他還一怒之下杖殺五個奴仆。
裴靜文不明白自己聽到這個消息時,似海浪般翻湧的内心在想些什麼。
她或許覺得他濫用私刑、草芥人命、心狠手辣,又或許覺得他為保護家人挺身而出,不當苛責。
有一點她很清楚,一百杖下去足夠要了他的性命,她不想他死,她想他好好活着。
至于其他的事,以後再說吧。
一聽是為了旁的男人,女郎相迎帶來的好心情徹底終結,臉上的笑容凝固,蘇勉頭也不回地踏進正房。
大侍女們魚貫而入服侍男主人更衣潔面,裴靜文不作他想,安靜地等在正房檐下,不一會兒蘇勉松了束發,換了常服,披着一件輕裘踏出正房。
裴靜文連忙問道:“如果賠一大筆銀錢給那五個奴仆的家人,得到他們的諒解,林三能不能免去那一百杖刑罰?”
蘇勉負手立于女郎身前,眼皮略微垂下,無奈道:“裴娘子,這件事和苦主無關。”
裴靜文擡眸注視青年,問道:“為什麼?”
蘇勉往西廂房走去,解釋道:“禦史彈劾讓塵殺奴不是為苦主發聲,而是他們身為禦史監察官員的職責所在,苦主諒解與否,都阻止不了此事朝着裴娘子不願意看見的方向發展。”
他頓了頓,繼續道:“禦史早不彈劾晚不彈劾,等讓塵被貶為主簿後再彈劾,不就是有人想看他挨上一百杖,蓄意為之嗎?”
裴靜文追問:“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我以為裴娘子心裡有數。”蘇勉駐足,回身看着女郎,意味深長地說,那個“裴”字咬得極重。
裴靜文眉心微蹙,試探性問道:“裴允?”
蘇勉忍不住輕笑道:“娘子以為是裴允,那個毛都還沒長齊的黃口小兒?他連想保下個女人都得用以死相逼的手段,也敢悖逆天子心意行事?”
青年端坐主位,夾了箸雞髓筍細嚼慢咽,慢條斯理道:“知道昭義節度使嗎?他姓裴名劭,統領此番平藩行營軍隊的行營都統,禮部侍郎裴勳同母弟,裴允的親叔父。”
心髒上仿佛吊了塊大石頭,拉着心一點點往下沉,裴靜文一言不發,低垂着腦袋坐在青年對面。
良久,她開口道:“如果,我是說如果,裴允賣良為賤這件事能不能換他住手?”
“娘子不想死還是歇了這份心,”牙箸磕在白瓷筷托上發出清脆響聲,蘇勉的臉色蓦地沉了下來,“你以為他是為了裴允?他是為了河東裴氏明裡暗裡的顔面。他堂堂昭義節度使,會怕你一個小女子威脅?你今日敢用裴允威脅他,明天就等着我給犀子和你一起收屍。”
裴靜文臉色慘白,問道:“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蘇勉看了眼失魂落魄的女郎,深吸一口氣平複情緒,安撫道:“裴劭再是張狂,也不敢忤逆天子心意,他至多出一口氣,不會要了讓塵的命。”
裴靜文呐呐道:“可是一百杖下去,哪怕僥幸不死,也會成殘廢啊!”
蘇勉委婉道:“杖刑,有時候十來杖就能要人性命,有時候幾百杖下來也就是皮肉傷罷了。”
裴靜文滿眼希冀,問道:“真的嗎?”得到肯定答複,她心下稍安,又問,“假如說能讓裴劭提前出氣,林三是不是就不用挨這一百杖?”
“黃金白銀?還是奇珍異寶?”蘇勉玩味地勾起嘴角,“這些東西封疆大吏都不缺,似娘子這般眉目剛烈的絕色倒是稀缺,不過娘子肯嗎?”
裴靜文下意識擡眸,對上青年惡意審視的目光,心中不由一陣惡寒,精緻的五官痛苦地扭曲,“好惡心”三字脫口而出。
蘇勉向後一仰靠着椅背,目光恢複正常,哂笑道:“娘子連一句輕飄飄的玩笑話都受不住,還是歇了說服裴劭的心思吧。”
裴靜文躺在床榻上一夜不得好眠,第二天她頂着青黑的眼圈,叫住穿着官服正要出門的蘇勉。
蘇勉問道:“娘子一夜沒睡?”
裴靜文說道:“我想見裴劭一面,他眼下在洛陽嗎?”
蘇勉劍眉微蹙,口吻有些生硬地說:“他打算年後再回昭義,此時就在洛陽,娘子決定好了?”
裴靜文擺手道:“不,不不,我隻是想見他一面,能說服他最好,不能那就隻有委屈林三了。”
林建軍殺裴允是為了她,即便蘇勉說了他也許會沒事,她還是想盡力試一試,能在一百杖發生前阻止最好。
蘇勉緩了緩語氣,說道:“他不一定給我面子,我隻能盡力為娘子一試。”
洛陽裴府,随從繞過跪在地上為主人敲腿的侍女,輕手輕腳靠近半卧窗邊榻上曬太陽的中年男人,斂息屏氣遞上一張名刺。
裴劭捏着名刺,語氣頗為玩味:“蘇家小子的名刺,為了替他好友求情?不見。”
随從附在裴劭耳畔低語,裴劭眉梢微挑,改變了主意:“如此,倒可一見。”
跟着随從進到暖閣,蘇勉老老實實對着男人拱手道:“蘇勉拜見裴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