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勉左手托着一個木盒,隔着長案與面帶譏諷笑容的林建軍四目相對,不自在地垂眸盯着光潔如新的青磚地面。
“敢與不敢,總要來見你一面。”事到臨頭,蘇勉反而平靜了,“是我對不住你,與阿靜無關。”
“阿靜?你也配這般喚她?”林建軍不由發出一聲冷笑,他當然知道這事兒和阿靜無關,“蘇樂天,枉我這樣信任你,這就是你說的替我護着她?”
蘇勉在他對面坐下,解釋道:“犀子,不管你信不信,當時說要替你護着阿靜,我無半點私欲。”
林建軍譏笑道:“自浐水河畔遇見那天起,你便觊觎她,大慈恩寺同她偶遇,借我之名與她攀談。現在你跟我講你無半點私欲,蘇樂天,我隻是傷了腿,沒傷腦子!”
“你已見過赢兒、斂兒?”蘇勉呼吸一滞,旋即坦然自若道,“是,我承認我很早便觊觎她,但在裴劭扯出那件陳年舊事害你受一百杖前,我從未越雷池一步。”
他勸說道:“犀子,她才二十歲,正值青春年華,而你已經……從前你能給她的,我也可以給,甚至我能給的比你還要多,你放過她吧。”
林建軍冷聲道:“不放過她的是你。”
“你又怎知她不願?”拇指向上一提打開木盒,蘇勉調轉盒子方向正對青年。
镌刻了大雁和并蒂蓮浮雕的金币,被一條精心編織而成的紅繩串着,安靜地躺在一沓契約文書上,旁邊擺着他的字印。
林建軍目光癡癡,顫着手拿起紅繩緊緊握在掌心,任由金币邊緣嵌進肉裡,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終究是我和阿靜對不住你,”蘇勉以勝利者的姿态淡然一笑,“底下是京畿、都畿兩個莊子的地契,總共五千畝,還有蘇州一條街的鋪面,你且收下。”
林建軍揚手掀翻木盒,白玉印“哐當”一聲落在地上,濺起點點玉屑,泛黃起皺的契書像雪花一樣漫天飛舞。
陳舊紙頁模糊視線,他直勾勾地盯着隻剩個輪廓的昔日好友,一字一頓道:“今日之辱我記下了,來日必報!”
蘇勉不置可否地笑笑,他不認為他還有本事對他做什麼,轉而提起另一件事:“黃承業要殺她,是我為她擋刀,将她救下。”
林建軍劍眉微蹙,以為自己聽錯了,不敢置信道:“你說誰要殺她?”
“黃承業,他父親曾是你阿兄親衛。”蘇勉神色無比嚴肅,“看在她求情的份上我饒他一命,你告訴黃承業,他膽敢再行刺她,别怪我送他見閻王!”
丢下這句話,蘇勉闊步離去。
林建軍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喚來秋十一,問道:“黃承業那邊是怎麼回事?”
秋十一守在殿外依稀聽見些,撓了撓頭,亦是困惑不解道:“那日離宮遇見他,我曾再三叮囑他,他當時也頗同仇敵忾,不知中間發生什麼讓他改了主意。”
林建軍戴上屬于女郎的紅繩手鍊,面無表情道:“明日你出宮尋他,傳我的話,他若還認我為主,務必聽裴娘子差遣,不得傷她。”
他了解阿靜,她或許會離開他,但她絕對不會和他曾經的好友兩情相悅。
她有自己的道德底線,也有自己的喜好,蘇勉這樣的有婦之夫,壓根入不了她的眼。
林建軍摩挲着金币上的并蒂蓮浮雕,表情逐漸變得狠厲。
是蘇勉逼她,都是蘇勉的錯!
望月台坐落于紫微城後苑,乃宮中賞月觀星之處,足有五丈高,可以清楚地看見前朝宮巷上來來往往的朝臣。
景娘倚着欄杆,俯視才踏出明光殿,伴着落日餘晖向宮外行去的紫衣臣,餘光瞥着身邊人,啟唇道:“讓塵悲觀厭世,二郎何不召裴娘子陪伴讓塵左右,或許可以重燃讓塵求生之志。”
天啟帝抓住一縷北風,淡淡道:“天子也有掣肘,真正能随心所欲的隻有風。”
能叫唯我獨尊近十六載的實權帝王發出這種感慨,景娘稀奇地側眸,笑問:“二郎何出此言?”
天啟帝不答反問:“來日我晏駕後,你有什麼打算?”
“阿晔正值盛年,好端端的怎說這話?”景娘輕聲咕哝,随即談笑自若道,“你要我給你殉葬,我打算什麼,打算我的棺材漆紅色的漆,還是鑲綠色的玉?”
天啟帝揚唇輕笑,自顧自說道:“你同琦兒有母子之緣,無母子之份,将來怕是做不成太後。留在宮裡,阿韫不會放過你。去江南吧,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去川蜀也行,錦江近西煙水綠,新雨山頭荔枝熟。”
景娘極目遠眺,依稀望見洛水那頭一座座飄起袅袅炊煙的民房,巍峨壯麗的城牆上牙兵執槍而立,再遠的地方她就看不見了。
那是一片廣闊無垠的世界。
從她入宮那年起,就沒想過自己還有活着出去的一天,如今聽枕邊人這樣說,難免生出幾分不敢奢求的期望。
這種期望像一陣煙,風一吹就散了。
良久,景娘自嘲地笑了笑,搖頭道:“靈魂已被禁锢,去哪兒都一樣。”
伴着黃昏的鼓聲走出皇城,蘇勉便見守衛二進小院的親衛着急忙慌迎上前,揚起的嘴角緩緩落下。
聽得親衛禀報,蘇勉薄唇抿成一條線,來不及踩穩馬镫一躍而上,兩腿夾緊馬腹,如離弦之箭策馬向南。
位于敦化坊的二進小院近在眼前,未等黃骠馬停蹄,蘇勉長腿一跨下了馬,丢開馬鞭大步奔向東廂房,無視惶恐不安跪了一地的侍女,幾乎是撲跪到床榻前。
女郎身體陷入柔軟床榻,烏黑柔順的長發鋪滿綢枕,雙目微阖就像睡着了,那支金鑲斷玉簪被她緊緊攥在手中。
“醒醒,阿靜醒醒……”蘇勉坐在床邊,手臂穿過女郎腰脊将人抱起來,“怎麼會叫不醒?”
他輕輕抖着女郎的身子,按理說這樣她早該醒來,可此時女郎仍是閉着眼,就連呼吸也未曾變化,依舊輕淺平緩,絕非刻意假裝。
蘇勉劈頭蓋臉訓斥道:“命你們好好伺候夫人,你們就是這樣給我照顧人的?還是這幾天我沒來,你們便輕慢她?”
侍女連忙叩頭道:“阿郎明鑒,奴婢們待夫人一片忠心,日月可鑒,怎敢輕慢夫人?”
蘇勉懶得聽這些話,急聲道:“拿我的名刺請太醫沒?”
“請了,請了。”一個侍女跪行上前,“兩刻鐘前奴婢們喚夫人起身,不想夫人昏睡不醒,趕忙取了阿郎的名刺給護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