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上元夜花燈如海、魚龍百戲已足夠熱鬧好看,沒想到還是比不上正月十六午前這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大戲。
新潭碼頭萬籁俱寂,寂靜之後嘈雜人聲突然爆發,響徹雲霄,押送漕船的官吏、來往四方的客商、賣力拖船的纖夫紛紛停下手中活計,投去看熱鬧的目光。
蘇氏親衛兵分兩路,一路抽出橫刀驅趕看戲人群,一路跳上幾隻舴艋舟向河中劃去。
被親衛救上船時,蘇勉渾身濕透,傷口腥血向四周漫延,染紅月白圓領袍,襯得他血色盡失而變得慘白的臉看起來愈加虛弱,仿佛隻剩一口氣。
蘇勉躺在親衛臂彎,遙指漸行漸遠的華麗畫舫,眼眸裡遍布森森怨恨之意,簡潔地吐出一個字:“追。”
“郎君傷勢頗重,不若先随屬下回去,他們必會将夫人安然帶回……”蘇勉冷冷地瞥他一眼,親衛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舴艋舟以輕便靈巧著稱,數隻船槳飛快劃過水面,朝畫舫離開方向快速駛去。
畫舫吃水重,裴靜文獨木難支,不消片刻便被六七舴艋舟圍在正中,數隻鐵鈎像毒蛇之牙嵌進船身。
事已至此,再反抗也是無用。
裴靜文懷抱大肥貓端坐船艙檐下,望着一個接着一個爬上的蘇氏親衛,紅唇輕啟,笑罵道:“伥鬼。”
蘇氏親衛充耳不聞,戒備地看着她。
蘇勉是最後被親衛拉上來的,他吃力地倚靠着憑幾,身上搭着油光水滑的玄狐裘,四周擺了幾個燒滿炭的銅爐。
接過親衛遞來的弩箭,蘇勉慢條斯理安放好四支羽箭,擡起弓弩對準女郎心髒,食指輕輕搭在扳機上。
隻要他按下扳機,鋒利箭矢頃刻就能貫穿女郎胸膛,帶着她向後倒去。
然後,她命赴黃泉。
蘇勉唇角上揚,目光冰冷,毫無情緒起伏地說道:“是生是死,你自己選。”
他是真的會扣動扳機,意識到這一點,裴靜文不敢逞強,故意嬌聲調笑道:“瞧你這話說的,能活着誰願意死。”
蘇勉便笑起來,輕蔑地看着她,似是而非說道:“該怎麼做你清楚。”
裴靜文彎腰放下大肥貓,提起圓領袍跪倒在地,面不改色朝蘇勉的位置膝行而去,裴嬌嬌不明所以,翹着尾巴緊緊跟在女郎身側。
親衛不忍地挪開眼,隻用餘光注意着神色如常的女郎,對于曾為貴族的女郎來說,此事終究太過屈辱。
船艙到船頭也就一丈多一點,裴靜文颔首低眉跪在蘇勉腳邊。
“跪上前來。”将弩箭換到左手,蘇勉右手鉗着女郎下巴迫使她擡頭,似笑非笑地打量明眸善睐的容顔,“方才你說錯了,你本就天生下賤,放着金尊玉貴的夫人不做,要去做伺候我屬下的家妓。”
他随手一指,漫不經心道:“既然她剛才打了你,那就你先來。”
被指到的親衛當場愣住,僵硬地扭頭環視面帶同情的同僚,心中叫苦不疊。
如果時間可以回到一炷香前,他一定選擇留在岸上驅趕看客,而不是跳上舴艋舟蹚這趟渾水。
老天爺,他都挨了兩巴掌,就饒過他吧!
饒是做好心理準備,裴靜文還是被他的卑鄙無恥驚到,雙唇不受控制微顫,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她攥緊衣擺,一瞬不瞬地盯着青年的臉看了許久,視線慢慢掠至青年身後,落在不足兩尺寬的甲闆。
魚死網破,這四個字在她腦海裡飄蕩。
裴靜文鼻子一酸,辛酸委屈的淚水盈滿微紅眼眶,如果不能活着回到祖國,身體被魚兒分食也好。
始于宇宙,終歸自然,她喜歡這個歸宿。
遲遲不見親衛動作,蘇勉又點了一人,命令道:“他不敢,那便你先來。”
禍臨己身,第二個被點到的親衛突然理解同僚如喪考妣的表情,硬着頭皮抱拳告罪,然後猛地退後兩步。
蘇勉一連點了五六個,始終沒人敢上前,
“廢物,”他輕呵一聲,“怕什麼,難不成爺還會寵着這毒婦?”
親衛低垂着頭暗暗腹诽道,寵不寵的确實不好說,但有一件事他們很清楚,他們中有誰碰到女郎,哪怕僅僅隻是一片衣角,都必死無疑。
從親衛的驚恐中,裴靜文悟出些什麼,正如她剛才所說,能活着誰想死,上身當即往前傾,覆上青年冰冷薄唇,柔軟的舌像一尾靈活魚兒鑽了進去。
女郎總算想明白,親衛們不約而同長出一口氣,他們不用再提心吊膽。
蘇勉不留情面推開她,裴靜文锲而不舍地再次撲上前,避開青年傷處依偎他懷中,擡起胳膊環住帶有四道血痕的脖頸,細碎而又密集的吻落在青年緊繃臉頰。
“我錯了,阿勉,我知錯了。”緊緊貼着青年身軀,裴靜文小聲求饒,仿佛離開母貓的小貓懷揣驚恐不安,“不要把我送人,我是你的,我隻能是你的。”
蘇勉眼皮傲慢耷下,玩味道:“做奴婢就要有做奴婢的樣子,誰許你喚我名諱?”
“阿郎,”裴靜文從善如流改口,“我真知錯了,我以後一定……不,不不,奴家以後一定恪守本分侍奉阿郎。”
粗糙指腹碾過女郎巧舌如簧的嘴,蘇勉意味不明地呵了聲,低沉嗓音裡含着譏諷:“非要把自己搞得這般低賤。”
裴靜文能屈能伸再次改了口,迷惘道:“夫君何故這樣說妾身?”
蘇勉放聲大笑,也不管傷口扯着有多疼,狹昵地輕拍女郎細膩臉龐,嘲諷道:“你還真是……”
話意未盡,蘇勉攤開右手,親衛忙把一個白色小瓷瓶放至青年掌心。
拇指抵着木塞向上一提,隻聽得“啵”的一聲,裝滿清透酒水的瓷瓶被遞到女郎面前。
蘇勉摩挲女郎微蹙的眉,淡淡道:“除夕夜你敬我一杯酒,現在我也敬你一杯,喝與不喝在你。”
瓷瓶裡的酒是什麼,裴靜文已然猜到,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她當初就不該留那杯酒挑釁。
顫顫巍巍伸出手,将将碰到冰涼瓶身,蘇勉的警告傳來:“若是灑了,你知道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