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對蘇勉說過,我裴靜文生來隻屬于自己,哪怕不幸流落魏朝,這條命也永遠隻屬于自己。今日落到你們手上是我時運不濟,想拿我的屍體交差換賞,做你阿爺的春秋大夢!”
林望舒拿出火折子一吹,點燃飄搖布簾和倚靠牆壁的麥稈垛,火光沖天而起,沿着木質架構蔓延整座房屋。
“烈火焚我之軀,瓦罐裝我之骨。我共和國公民,斷不入他鄉之土!”
火光照出女郎決絕身姿,她橫劍于頸側,悍然自刎,轟然倒地的聲響像一聲驚雷在親衛腦海中炸開。
所有人震撼地望着照亮半邊夜空的大火,久久不能回神。
好個烈性女子!
林望舒貓着腰穿過烈焰,特意挪動過的櫃子距牆角一尺,剛好可以擋住她身體。
她斂息屏氣踩着凹凸不平的牆壁,身形靈活地從後屋檐破洞爬出,上身伏得低低的,将好被房脊擋住。
跳下破瓦屋檐,林望舒深吸一口氣,一個翻滾鑽進半人高灌木叢,消失在深深夜色中。
大火燒了整整一夜,蘇勉匆匆趕到,木屋已成斷壁殘垣,空氣中彌漫的焦炭味平靜地訴說着昨夜慘烈景象。
他雙腿一軟跌跪于露珠未散的草地,麻木地望着眼前一切,忽而來了力氣,連滾帶爬闖進廢墟,趴在地上四處搜尋。
突然,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驚飛林中鳥,蘇勉推開黢黑橫木,顫顫巍巍把一具枯骨摟入懷中,巨大的悲傷将他徹底淹沒。
親衛們默不作聲看着,看着平素自傲的青年緩緩俯首,伏在白骨上失聲痛哭,那哭聲裡好像夾雜了無限的悔意和毫不掩飾的殺意。
陽光破雲而出撒下金光,青年脫去外袍裹住森森枯骨,單手抱着骨殖,拾起地上的隕鐵劍慢慢起身。
他面目憔悴,走出滿目瘡痍的火場,嘴角噙着笑走到親衛統領身前,眼神卻是無比冰冷。
親衛統領頗為實誠,又或許他認為蘇勉不敢拿他如何,畢竟他是宋國公心腹。
他抱拳道:“屬下奉國公之命行……”
“噗呲——”劍身沒入親衛統領腹腔,蘇勉睥睨倒在腳邊的大漢,聲音如枯井掀不起任何波瀾,“有話下去對她說。”
蘇勉瞳孔渙散,掃過跟随父親多年的親衛,不知女郎昨夜是否也像他們一般,仿若驚弓之鳥。
他來到負傷的親衛隊長身前,呢喃道:“她去時可痛苦?”
親衛隊長以刀支地,掏出女郎留下的遺書呈給青年,單膝下跪道:“夫人點燃房子後立即拔劍自刎,去時沒受多少罪。”
蘇勉臉色灰暗道:“除了這個,她可有話留給我?”
親衛隊長遲疑片刻,将女郎昨夜所言一字不差轉告,蘇勉安靜地聽着,緩緩閉上眼,熱淚自眼角滑落。
“阿靜……”
他悔了,他真的悔了。
早知會是如今局面,他情願上元夜放她離去,天各一方總好過陰陽兩隔。
她本該在東川梓州逍遙自在,卻因他的私心香消玉殒,是他害了她,是他的執念、他的一意孤行害了她。
蘇勉踉跄往前走了兩步,氣血逆行撞擊鈍痛心髒,鮮血沿着喉管噴湧而出。
青年失力跪地,凄然大笑。
一雙皂靴闖入視線,他僵硬擡頭,父親負手立于他身前,蒼老臉龐叫人琢磨不透任何情緒。
不願在他面前落了下乘,蘇勉扶着樹幹一點點爬起來,身體像秋天落葉搖搖欲墜。
“除夕夜父親考問我林爾玉死因,時至今日我終于有了答案。”他的聲音明明很輕,卻又仿佛灌注了千鈞之力,猶如轟隆隆雷聲震穿衆人耳膜,“舍棄兵權才是他的死因。”
青年擦着宋國公衣角走過,平靜到壓抑的話語被風吹來,是正值壯年的雄虎對老邁虎王的挑釁。
“多謝大人賜教,兒一定收攏兵權,家裡的、鳳翔的……不辜負父親諄諄教誨。”
朱紅色圓日從山那頭慢慢升起,陽光穿過城外野店積了灰的窗棂,依偎青年懷中的女郎揉着眼睛醒來。
“醒了?”林建軍溫聲詢問,“現在起還是再躺一會兒?”
裴靜文打了個哈欠,懶聲道:“宋宗霖和寶音圖回來沒?”
林建軍搖頭道:“不知道。”
“那再睡會兒,”裴靜文翻了個身,擡腿壓着青年,“好久沒睡這麼踏實。”
回籠覺一睡就睡到午飯時分,裴靜文渾身乏力地坐起來。
穿戴整齊的青年單膝跪在床榻邊緣,長臂一展将女郎攬至身前,拇指輕柔地為女郎揉捏太陽穴。
裴靜文雙手環住緊挺窄腰,臉頰貼着稍稍粗糙的布衣,舒适而又惬意地半眯着眼。
兩人手牽手走下樓梯,空曠大堂裡隻坐了兩桌食客。
林望舒大馬金刀坐主位上,高滔和吉日格勒背對樓梯而坐,趙應安和餘芙蓉靠牆坐着。
拉着林建軍坐到林望舒右手邊空位上,裴靜文倒了杯溫酒淺嘗一口,林建軍喚住夥計要了兩碗油潑面。
宋宗霖和寶音圖勾肩搭背走進野店,伸腿勾過凳子見縫插針擠在桌角,神秘兮兮地問衆人想不想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麼事。
高滔和吉日格勒好奇追問,趙應安和餘芙蓉投去别賣關子的目光,林望舒老神在在,林建軍取出手帕慢條斯理擦拭筷子,裴靜文捂着耳朵表示不想聽。
林建軍便一手拿着擦拭幹淨的筷子,一手牽着裴靜文,選了個離衆人最遠的桌子坐下。
瞧了眼面不改色吃着油潑面的青年,裴靜文驚訝道:“你不好奇?”
“我好奇?”林建軍哼了聲,“我隻想要他的命。”
裴靜文笑得前俯後仰,調侃道:“難怪你昨晚什麼都不問。”
執筷的手頓住,林建軍啞聲道:“知與不知都改變不了既定事實,與其求明白傷害你,我甯願做個糊塗人,來日一刀殺了他也算幹淨利落。”
用過午飯,幾人在此分道揚镳。
高滔決定舍汝南郡王爵,從大散關附近越度邊境返回犁羌草原,做回犁羌小王子達巴拉幹。
吉日格勒和寶音圖自當跟随,林望舒打算與他們同去散心,宋宗霖待膩梓州,想去看看塞外風光。
趙應安和餘芙蓉則與裴靜文、林建軍返回梓州。
林望舒摘下醫療手環丢給裴靜文:【扁擔花初潮後記得給她注射避孕劑。】
裴靜文大驚失色:【你不回來了?】
林望舒:【建軍兒什麼時候走出那一步,我什麼時候回來。但願他不要讓我等太久。】
裴靜文:【哪一步?】
林望舒翻坐上馬背,潇灑地揮了揮衣袖,漸行漸遠,豪邁詩詞從官道那頭傳來,隐隐約約聽不真切。
裴靜文側耳傾聽,依稀是黃巢的《不第後賦菊》。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