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諾依舊窩在吊椅裡,用更強的力道擁住抱枕,壓出褶皺,繼梅裡用古怪的眼神掃量了他之後,他也忽然用詭異的眼神回顧梅裡。
“你真的讨厭。”他指責梅裡,而梅裡莫名其妙,微挑眉頭示意他展開說說。
巫諾不再開口了……
每次跟梅裡待在一起,尤其是安靜地坐在一塊什麼也不說的時候,他總禁不住地沉湎于過去,過往的點滴如潮水湧入腦海,無孔不入。
從全球那麼多人裡面挑出來元杞這麼一個放在他身邊,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簡單?
其實他一直都明白,元杞根本就沒有那麼溫馴順從,隻不過是裝給他看的罷了,裝出一副下位姿态,言聽計從。
但元杞能裝,也裝了很久,一直到局勢大變,到自己失勢。
……
帕西跟米克,鹿商白說不清自己到底更讨厭哪件事。
但如今看來,或許從帕西事件開始,就已經萌發了米克的影子,他的死亡是有迹可循的事。
星曆3002年,太空聯合空間域不慎與暗物質相撞擊,發生暗物質觸礁的災難。
這場災難不僅讓此次任務的執行人員全體犧牲,後續還引發了暗物質震蕩,污染碎片在宇宙中漂泊和擴散,造成了又一波的污染浪潮。
這場浩劫全稱——帕西死亡事件。
人類與污染間的對抗已經持續了兩百年,本就面臨巨大的生存危機,人們想方設法要将局面控制下來,但帕西事件讓這危機加劇,生存空間再次被壓縮。
而在帕西事件中罹難的成員之中,他們來自不同的星球,其中也包括有地球。
地球在帕西事件中損失慘重,犧牲了衆多的轉務同胞。
而暗物質碎片甚至還席卷地面……
政治的風向瞬息萬變,辛苦維持了那麼久,轉地矛盾大爆發的那天終于還是降臨。
縱使在共同合作,盡力要将局勢控制住,但輿論和現實情況的壓迫讓他們分崩離析。
——地面拒絕擴大對轉務的穩定劑供應量,甚至還通過了限制穩定劑供應的提案。
那天他怒不可遏,隻身闖進了地面特安大廈。
決意層剛開完内部會議,還沒有散場他就來了,帶了一身的冷煞之氣。決意層那批人表情心思各異,微妙極了。
“交易官消息真是靈通,手眼通天,甚至連地面、連決意層都打通了。”他們暗指他手伸得太長,在地面中安插眼線,連地面權力也染指。
“我沒心情跟你們虛與委蛇,穩定劑的限制提案,我不允許。”
決意層席員們互相傳遞着眼神,告訴他說:“不是地面對轉務有敵意,但現在污染物橫行,地面也受到了嚴重的污染,地面的人們感染度都不高,很難抵抗,我們必須保證地面的穩定劑用量。”
“那轉務呢?”他質問,“我的戰友在太空中罹難,到死了除了一個烈士的名頭之外什麼都得不到!暗物質觸礁對轉務的生存威脅才最大!我們在星際中工作,才是最直面死亡的人。而你們不僅不支援,還減少必備資源??”
“鹿交易,我們知道您心系轉務,但地面的壓力您怎麼不關心?您知不知道現在有多少人在外面鬧!烈士們的親屬都痛不欲生,在外面哭成一片,這些壓力難道不是地面抗的嗎?這次任務失敗造成的生命損失,這個責您擔不擔?!”
他突然嗤笑,揪住人拔槍狠狠抵在了決意一席的腦袋上。
“放下!”“你瘋了?!”“鹿交易,你這樣做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會議廳内突然迸開喧嘩,人群混亂,沒人想到他會這樣,他們倉惶地叫了安保來,槍械将他堵了個密不透風。
他睨向衆人,不帶一絲溫度:“我不白跑這一趟,做個決定吧。”
……
轉地矛盾大爆發的開始,就已是硝煙迷亂,但那僅僅隻是一個開始。
那天從特安大廈回家的路上,他接到林奕的通訊,向他彙報太空情況。
“輻射和污染檢測都超标,我們不得不停止絕大部分工作。太空資源的中轉在未來一定時間内會大幅度減少,運輸向地面的能源或資源也會受到限制,這其中也包括穩定劑的原材料。”
糟糕透了,這是個十足的惡性循環。
“那人員情況呢?”他強撐着問。
“哥,聽起來你很疲憊。”林奕越過了他的問話,言語中有掩飾的意味。
“你就好好養病,不要想這麼多事。你最近身體還好嗎?還會有急性異變或者衰變突發嗎?”
林奕在掩飾人員的傷亡,他猜也猜得到,一定是狀況慘烈,林奕不想拿這事來刺激他了。
而他自己也是同樣地欺騙,将近況遮掩了。他不會告訴林奕說,不久之前的一小時内自己才剛剛經曆過一次衰變期。
“……我很好。”他緩慢地吐出這幾個字,用了好大的力氣才讓聲音不要顯出虛弱。
他甚至回家的路上,都還帶着肌體的疼,衰變讓内髒功能損傷,他連支撐自己回去都是步履蹒跚。
但也從來沒有這樣急切地想要趕快到家過,很想很想……
『我把槍口抵在了決意一席的腦袋上,質問為什麼,那時候衰變期也到了。
特安大廈,那地方竟然找不出一支穩定劑,他們都看我捱過去,收走我的槍。
我想到了你,元杞。』
穩定劑需要申請,接完通訊之後決意層終于在這時派人追上他遞了一支穩定劑,工作人員向他表達了歉意,也催促他趕緊注射。
他沒有動,因為隔着距離留意到了街區對面的動靜,一個老人癱倒在街口,周圍人在喧嘩和驚叫。
他們在吵——
“……沒辦法啊,申請不到穩定劑。”
“穩定劑又不是轉務的特權,現在地面污染也嚴重!憑什麼不給我們多調一些來!”
“噓,聽說現在轉務那邊的情況也很不好,拿不出來。”
“他們人那麼少,難道為了太空,我們就該死?”
……
他疲憊地笑了笑,因為頸間裂痛而摸了一把,但隻摸到了一手的血。
“去給對面吧。”他說。
他一個人走了,吵嚷聲逐漸淡去。
沒人能感同身受地懂異變和衰變的痛,地面的這群人也不懂轉務的痛。而現在他又不得不承認,自己低估了地面的痛。
轉務人少,不足地面人口的萬分之一,但死亡率卻一直居高不下,是地面的許多倍。
而他發現,盡管自己走着星際聯合的道路,也想盡辦法維持平衡,想結束兩方割據的場面,可是多年的努力卻抵不過一次天災人禍。
他沒有辦法保全所有人,甚至自己的死期也将近,也沒有時間去完成夙願了。
頸間依舊在出血,他又不合時宜地想到了元杞,想到隻有元杞才會随時随身攜帶穩定劑,才會想到要盡可能地減緩他的痛苦。
轉地矛盾大爆發,其實他們的婚姻也算失敗了,這關系再怎麼維護也解決不了事情。
但從沒有哪一刻像那時那樣,他需要元杞。
回家的路上他心想:你那麼忙碌,幾乎腳不沾地,應該沒有在家,你怎麼可能關注我呢?你不知道我經曆了什麼,我也不會告訴你。
可是……元杞,我求你在吧,隻要你在,我就愛你。
可是你在,這是多麼渺小的概率啊……
……
他就是那天,容忍自己愛上元杞。
因為他在。
就像搖骰子,單數愛,雙數不愛,他将愛情那麼荒謬地交給命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