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探索？巫諾的神經元樣本拿不到，鹿商白的樣本也拿不到，他們什麼也沒有。

班廉極有準備，道：“我有。”

--

“按照原定航程出發。”

巫諾拍了拍手，将配槍收回腰間，滿意地審視着這艘“打劫”來的航艦。

他到底還是沒有去破解滄瀾艦，在知道那裡有自己母親專門創作的數據結構作為保護之後，巫諾能屈能伸地認慫。

但竟然被他勘測到另一艘航艦，是一艘運輸艦，剛好就是星獨所有的，于是他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星盜，隻能怪星獨運氣不好。

運輸艦上原本的人員當然是被綁架到地球和希斯蘭方面去了。

出于謹慎考慮，巫諾不是很敢直接發動軍事鬥争，先隐匿在星獨内部看看情況也好。

運輸艦按照原定的航程在向布烈文行駛，預計抵達還有12分鐘。

運輸艦？不知道是在運輸什麼。巫諾一邊查探環境一邊掃視，在尾艙找到了直挺挺的樹狀物體，全封閉金屬材質，中間的部位有一道推拉門。

時間有限，巫諾沒有猶豫，上前一把将門拉開，寒冷撲面而來，空洞的中心逸散出白茫茫的霧，将視線模糊。

霧氣很快散了，他自中空的樹幹間，瞅見了兩樣培養管，小巧透明。巫諾憑借自己不算精通的生物學知識，盲猜這是某種細胞的儲存或者培養。

有編号，他點擊屏幕上的交互鍵，浮現出了培養管的詳細信息。

【樣品一

名稱：腦脊與神經提取物

來源：巫諾（置換前）】

【樣品二

名稱：腦脊與神經提取物

來源：巫諾（置換後）】

他竟然直面了自己的提取物……

巫諾眼神都瞪直了，他還擔心梅裡向班廉投誠會有危險，不知道會不會被禁閉之類，敢情這兩人聚一起還是在研究他？

班廉竟然連這種樣品都有？原身先不提，是什麼時候取到了他的神經物質？應該也是綁架他的那段時間，班廉真是做了許多事情……

巫諾小心翼翼将換人前原身的樣本從底座取出來，攥在掌中。樣管溫度應該很低，他隔着手套都透着細細的涼意。

管内的液體是淡黃的，這兩管在他看來沒有絲毫不同，他看不出什麼。

但接近原身的神經物質時，他倏而有微妙的感觸。除了自己占據的這具身體，這樣品應該就是原身最後還留在世上的了。

他這樣想，廣播也在此時傳來——

【空震！7.7級别！】

在太空中遇到氣波沖動，稱之為“空震”，就像在地面遭遇地震。廣播預警之後巫諾還沒來得及反應，航艦蓦然急劇地顫抖。

重心不穩手腳打滑，巫諾緊急撐住樹幹，“噼啪”一聲——樣品脫手摔在地上，碎了。

他把原身最後的神經物質給消滅了……

火上澆油的廣播繼續——

【預計抵達目的地最後3分鐘，請确認運輸物品的安全，抵達後将有人員前來交接。】

好了，東西沒了，他根本無法藏匿，一到地方必定會被發現。

那能怎麼辦……

巫諾一邊抗震一邊将幸存的一管樣品取下來，這次連同底座一起放在了武裝袋中，順手拔出槍上膛。

——準備戰鬥。

*

再偉大的科學家，沒有實驗材料也同樣是束手無策。

儲存神經物質需要苛刻的條件，運輸艦比普通航速要慢，因此會比他們更晚抵達。但也已經超出了他預計的時間了。

航行可能不順利，班廉思忖，但不順利是體現在哪一方面呢？

他跟梅裡同時看向了實驗室牆壁的電子鐘表。

時間争分奪秒，對時間的關注是共同的，但他們關注的點并不一緻。

梅裡在想：滄瀾艦已經快到了，他送給星獨的禮物還在上面呢。

在滄瀾艦出現之前，他隻需要拖延時間，因此主動開口向班廉道：“應該快了吧。師祖，其實不需要科學驗證，對于他們的替換，你有自己的假想。”

他們都已有假設，但科學不想全憑想象，那畢竟是需要證實的。

但關于這件事，失常卻有趣，故而班廉可以與他調侃兩句。

“在假設中，共鳴反應是有方向的，隻由高感染者向低感染者傳遞自己的感官感受，所以鹿商白不能感受到。”

“日常的時候兩廂安好，隻有刺激足夠強的時候，巫諾才能夠體察到鹿商白的感受，譬如快速的墜空。”

“米克事件，無極限的高空和爆發性的風暴，暗物質和黑洞，他一定很快樂吧。”

梅裡不予置評，定下聲：“鹿商白的複生不可複制。”

“當然，這絕無僅有。”班廉也承認，他剖析。

“風暴當中，鹿商白的神經組織在轉瞬之間迸濺而出，随後因為共鳴而靠近巫諾的神經物。”

“本來到這裡就該結束了，但卻還有鹿商白異變出的變态神經活性，他的細胞這才能在離體環境中存活。”

“對共鳴效應的研究隻停留在聯結，樣品不到，也沒法證實能否産生吞噬。那就當做是吧，超高感染的細胞對低純細胞進行了吞噬。”

不僅如此，還有因為風暴而産生的太空氣泡，正好将他們糾纏在一起的物質包裹在内，保護起來長久漂泊。

就像一個培養基，氣泡是培養皿，巫諾變成營養物質，鹿商白在此存活和生長。

五年的時間，氣泡向着巫諾所在的方向流浪，直到有一天氣泡中巫諾的神經物質被吞噬殆盡，氣泡也臨近了希斯蘭上空。

96%，共鳴讓他們的大腦有着天然的融合性，這方向同樣由感染度決定，由極高到極低，高感染具有攻擊性。

在不為人知的時刻，替換發生。

如果在氣泡流浪時，遭遇什麼不可測的太空波動，氣泡破裂也是輕松的事。這場死而複生的奇迹由體質、氣象和機緣運氣共同鑄就，萬中無一。

偶然加偶然等于奇迹，讓兩個素未謀面、迥乎不同的人牽絆在一起，無可複制。

就算未來對共鳴反應的研究透徹了，也難以再複制換人的現象。光是找一個感染度接近百分百的人就難如登天，進入初星際時代的兩百年來也就出了鹿商白一個。

“你明白了嗎？”班廉突然問，“為什麼是4%呢？”

從始至終梅裡都能夠克制好情緒，但對于4%這個數值，他細思極恐……

——他也是個低純感染者，跟巫諾一樣的，他甚至也達到過1%。

高感染值-低感染值=96%，按照共鳴理論，滿打滿算如果最高的人有100%，那麼也要有一個人是4%才能達到共鳴。

但沒有，世上不會有100%匹配太空的人，鹿商白97%已經是目前人類極限。

90%以上和10%以下的人，都屈指可數。

但為萬全考慮，隻要大于4%，就一定不會成為低共鳴者。

隻有締造者知道共鳴效應，這是他們在CI工程中的率先發現。

如果不是CI001在偶然間窺探到了締造者的研究成果，警告他去将數值提升到4%以上，那麼隻要他維持在1%，他必定受鹿商白影響。

——他會成為低共鳴者。

而且……

班廉知道他想得很透徹了，但還是貼心地将最可怖的一句說與他聽：“如果CI工程沒有被你切斷，共鳴理論本可以研究得更清楚。”

“到布烈文時，你好像就是1%，那時還沒有引發共鳴，因為鹿商白還沒達到97%。但如果不是CI001洩密，後來的你就能偶爾感應到他了……”

他将聲音壓成氣音，仿佛是講述秘密的悄然低語：“你将和巫諾雙雙成為鹿商白的共鳴者。猜猜看，在米克過後，他的神經細胞會選擇去攻擊誰？”

“如果是你的話……”

班廉又不說了，留白才是最有餘韻的，點到即止。

如果是他的話，鹿商白取代的就不是巫諾了——而是他。

“看！死去的也可以是你，這多有趣。他在你的身上重活，該是什麼感受呢？”燈色落入鏡片上，眼睛裡，映襯出詭谲的光。

運輸艦還是沒有到，班廉瞥向電子鐘表的一刻，心中已有了計較——運輸艦出事，自己雖有假想，但沒有機會再驗證共鳴效應中的吞噬作用了。

他以啟動共鳴為條件誘使過巫諾成為銀尾，去編制一場華麗的米克，卻沒想到也因此構成了鹿商白的再生。

他怎麼想得到！？

他所信奉的科學和真理卻給予了最荒謬的玩笑。是他親手構成了鹿商白的新生！而這就是對他最緻命的嘲諷。

命不該絕！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命硬之人？

說鹿商白好運，他偏偏又苦難傍身，自由是對他最大的譏諷；可是說運氣不好，他卻多次絕處逢生。

米克風暴不行，銀尾絕殺不行，這些通通叫鹿商白化險為夷。布烈文難道也不行？

他們被世人驅逐至此，成為人人唾棄的黑禁學者、極端組織，有家不能回，抱負不可追。

鹿商白必須死！這個人不會允許科技流浪者的壯大。政治必定束縛思想，而鹿商白就是時代的代表人。

科學理應塑造社會，應自由當道，應該淩駕于時代之上。更何況地球和希斯蘭被得罪死了，這場局注定隻有一個赢家！

“你招攬我有多重目的，也是為了吸引他吧。”梅裡掐着時間，眼底銳光抹過，語氣被咬得重，擲地有聲，“他不會來的。”

他潦草走時警告過他一定不要來布烈文，甚至不要再靠近——他隻求他聽話。

班廉卻禁不住地笑起來，直到眼角滲出點點淚光，他摘下單邊眼鏡，長鍊搖曳，仰頭時銀灰長發鋪開。

于晃動的燈影之下，他好似在調弄人心中攫取了快意，也仿佛嘲笑他天真：

“你還不明白嗎？宿敵往往才會是最舍不得你的，他會憐惜你的。他會舍得你死嗎？你死之後，他不會感到空洞，對一切都索然無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