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遠香一一接了。她推開船闆,與夕籬一同站在船頭。月午時分,繁星浸在江水裡,波然有聲。
臨别前,霍遠香囑咐夕籬:“寶夕籬,雪很美。可如若雪化了,那麼雪,即不成之為雪了。”
霍遠香這一句半詩不詩的話,全然不是她平日直白風格。夕籬卻聽懂了。他不免疑惑:“為什麼你們都認為,我喜歡梅初雪?就因為,他長得好看?”
霍遠香反問道:“你為什麼不跟你大師兄一同北去?你不想見你大師姊麼?你為什麼非得回邛崃?”
“因為我答應過梅初雪兩件事。一是與他比劍;二是幫他找回梅葉。梅初雪依約替我照顧好了安安。他梅初雪依約守信,我寶夕籬也依約守信。”
“安安是誰?”
“一隻鹌鹑。”
霍遠香“噗嗤”笑出了聲:“他梅初雪可真是個妙人。難怪那麼多人,瘋了一般地要去愛他。”
夕籬早發現了,不同于江湖茶肆裡的老闆娘或者臨邛富家的穆娘子,霍遠香的眼睛,甚少關注“美醜”;更不同于庾無葛,她遠行江湖、開眼世界,并非是以現實之殘酷說服自己、甘心與濁世合流,她追索着現實之後的真相,她更有投身新世界的勇氣。
夕籬不禁更疑惑了:“連你也覺得梅初雪很好看?你也同意他就是全天下先春淩豔的第一枝雪?”
夕籬說着,有些惱了,極不甘心地再次追問道:“他梅初雪,就比我寶夕籬好看這麼多!”
月濯星燃,霍遠香能将夕籬臉上迷惑又期待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今夜這一江月色,比童年時她同母親孤舟離開揚州的那一夜,看來要明澈許多。霍遠香好好欣賞了片刻,這才開口道:
“《江湖速覽》認為,藏于人頭鳥面具之下的霍遠星的臉,才是不為世人所知的第一冷豔美少年。我見過小時候尚未戴上面具的霍遠星,我今日才道别過傳說中的梅初雪,我自嶺南一路看來———
“依我個人審美,長沙隐者紅蓮夫人,當是世上第一紅裳美人。但紅蓮夫人卻告訴我,墨荷塢雙生子,比她更年輕、更豔麗。我沒親眼見過夏深夏長,但比起高嶺冬雪,我确實會更偏愛夏日驕陽。
“至于你寶夕籬嘛,你長得,蠻高的。”
夕籬“呵”了一聲,重重道了句:“謬贊。”
霍遠香擡着半邊眉毛壞笑,握在拳心的指甲,卻在不自覺地一下下劃拉過手心。
夕籬嗅出對方内心隐隐的不安,便嘗試問道:“你方才說雪化了,雪即不成之為雪了,是不是也在說你自己?”
霍遠香當即停下手上小動作,眉毛一擰:“你睡懵了罷,你在鬼言神語些什麼?”
夕籬想了想,分析道:“你怕你霍遠香愛上了這一株芳樹,同時,你絕不甘心受困于庭中。”
夕籬寬慰霍遠香道:“師傅說過,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或理由,是一個人必須去做的。我師傅從未涉足過愛河,亦不曾在江湖上顯其聲名,可我敢說,不止是花海,放眼全世界,我師傅就是最好———至少是最好的人之一。
“我心裡很清楚我自己是什麼人,我就是不開花不結果、不争春不比高、散漫自由的一根懶竹竿。我不想做成甚麼大事業,亦不想結婚生子,我不會愛上某一個人,我興許能比郎中更像一個醫師。
“你霍遠香可以成為任何你想成為的人,無須得到你母親的認可,無須尋到某個依靠才能存活,甚至不必非得在領子上繡一朵沒有香味的花。
“同樣的道理,攜手一人共渡江湖,或是回歸花海自在一世,二者皆不是必須選擇,我二師兄自會有他自己的判斷。”
霍遠香松開拳頭,笑着拍拍手掌:“可以嘛,寶夕籬,你方才這一番話,讓我對你大有改觀。”
霍遠香從頭到腳打量過夕籬,莊重地決定道:
“從今以後,我粵王台第一重弩手霍遠香,就稱你寶夕籬為,花海第一笑面郎。”
“多謝美名。”花海裡僅兩名師兄弟,夕籬不是第一,便是第二,“敢問,你如何稱我二師兄呢?”
“寶庭芳嘛,他是花海第一笑顔公子。”
“粵王台第一重弩手,”夕籬轉身朝霍遠香擺擺手,“花海第一笑面郎,就此别過。”
少年笑着在少年身後喊:“寶夕籬,在我眼裡,寶庭芳笑得比你真心實在,我更喜歡他的笑。
“但我看得出來,梅初雪他,喜歡看你笑。
“你記得在梅初雪面前,要——多——笑!”
迎着江風,夕籬點水飛行。
風裡有魚的腥、鱗的冷、源頭水之清與支流水之濁、河床沉溺之物的死寂———卻不再有名為“梅初雪”的微涼氣息。
氣味不比話語、畫面。師傅說過的話,可以一遍遍回響、可以被複述出來;霍遠香眼裡喜歡的笑臉,她可以在腦海中一幅幅回看、不斷回憶。
但氣味不行。
氣味無法從回憶裡提取、再現、模拟。
氣味一旦随風消逝,就再也吹不回來。
但氣味比話語要更加真實存在;鼻子能比眼睛“見”得更遠———
梅葉!
我一定能找到你!
夕籬掀動鼻尖,體内浩蕩真氣,磅礴湧動。
江水中睜眼沉眠的群魚,仿佛感知到了什麼危險,忽地驚醒、遊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