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燒好了。
二人分據浴池兩端,一如在餐桌上那樣。
冰雪融化後,本應透明的雪水,依然保持着不透明的白;池中水汽氤氲彌濛,雲蒸霧集。梅初雪往水下看,看不清他自己的足趾;往茫茫水霧的對面看去,望不見寶夕籬的臉。
隔着濃白蒸煙,寶夕籬聲問梅初雪:“若我不在,你如何沐浴?直接拿雪擦身子麼?”
寶夕籬這一番臆測,實是出于對梅初雪的關心。梅初雪解釋說:“大量釋放内力,将冰雪融化,亦是一種修行。”
再說,泡澡,是件極舒服的事。梅初雪掬起一捧霧白的水,仔細嗅聞,竟嗅不出一絲明顯氣味,不香,亦無甚藥味。梅初雪垂眸看着掌中寡味白水,自指縫中緩緩流洩。或許,梅初雪猜測,寶夕籬那一隻狐犬鼻子,與自己的眼睛類似,見聞得太多了、太深了,反而需要刻意抽離,暫時放空片刻。
梅初雪放空雙目時,眼睑合攏便是;而寶夕籬若想要放空鼻子,勢必須借助這一池寡淡無味的白水,以此淹沒掉外界其餘氣味。
如此尚可理解,然而這一池雪水,本該無味、且無色,寶夕籬何必多此一舉,利用藥粉将清水染白、又将藥味洗去,并且持續耗費着内力、蒸騰出重重白霧?僅僅是為了開心和好玩?
水霧對面沉默了稍許,寶夕籬又問:“你常和梅葉一起沐浴麼?”
梅初雪不回答寶夕籬這個沒緣由的問題。
隔着濃白水霧,寶夕籬繼續問了梅初雪一個沒頭沒腦的怪問題:“你為何不問問我有關梅葉的事?莫非,你害怕麼?”
梅初雪反問:“你以為,我怕什麼?”
“你怕……你怕梅葉不認你。你怕他有心裝作沒看見你,你怕他故意逃避與你相認。”
果然,在釣魚灣時,他比我更遠、更早地嗅見了梅葉,是他暗中引我深入竹林,助我尋到了梅葉。
梅初雪凝眸看向濃白蒸霧之後,意欲看清寶夕籬再一次勝過了他眼睛的峭鼻子,然而目光不比劍鋒,終究無法眼前劃開這一片輕薄遮擋;反倒是寶夕籬,他随時随刻、隻要他想,他即能聞見梅初雪的氣息。迄今為止,僅有一人逃過了寶夕籬的鼻子,那便是已經“死去”的頂級暗殺手,霍遠星。
梅初雪說:“梅葉那時,正專心于他自己。”
故此,梅初雪不去打擾梅葉。
“噢,原是如此。”夕籬突覺他自己蠢得可笑,梅初雪和梅葉,他二人深知彼此性情;他二人之間,從來不存在什麼“誤解”。梅葉相信,梅初雪一定能認出他;梅初雪亦相信,梅葉不會故意無視他。
夕籬想起自己對梅葉的聲聲質問,這一切,不過是他一人在自作多情而已。夕籬惱手撩起一片水花,極不服輸地問:
“我憑氣味認出的梅葉,你憑什麼認出的他?”
人的容貌,會自然衰老,也能人為妝飾;江湖上“易容”高手不在少數,郎中即是其中之一。
但無論郎中如何變裝改貌,無論師傅袖上沾染了多少花粉;即使花海裡的師姊弟們,一個個從羸弱幼童長成強健大人,在夕籬的鼻子聞來,他們身上散發着的,仍舊是自己最初聞見的他們的氣味。
一個人的氣味,似乎是與生俱來、且獨一無二的。
這氣味或暫為外物所染、或因那人當時身心狀況而波動,但夕籬的鼻子,總能識别其人之“本味”。梅葉便再次證明了夕籬鼻子的嗅識。即便萬華神功洗去了梅葉臉上的胎記,卻依然無法洗去獨屬于梅葉的氣味。
那梅初雪呢?在梅初雪的眼睛裡,每一個人,又是憑何表現着其自身永不變換的“本色”的呢?
濃白水霧兀自翻卷,對面之人靜默不答。
夕籬無奈,隻得先松口:“你走後,我憑借我江湖第一的靈鼻,找到了梅葉。他那時,正把乞兒們托付給绮娘的搬家馬車。”
夕籬隐去了他于成都雙城内外、徹夜嗅尋梅葉行蹤、内力幾近耗竭的無謂細節:“梅葉說,那時他恰好餓了,餓極了,所以他不得不暫時從他自身上回過神來。
“梅葉和我說了說他自己,也說了說你。他說,你原本該叫’梅春雪’,幸好夏塢主……”
梅初雪斷然截話道:“不許再這樣做了。寶庭芳和霍遠香都不是醫師,若你内力耗竭,他們救不了你。”
夕籬明白,梅初雪說這話,是好心。梅葉也說過相似的好心的話。夕籬又是一惱手,高高撩起一大片水花。趁着浪花嘩嘩紊響,夕籬悶悶道:“好,下回即使有你梅初雪陪着,我也不做了。”
夕籬惱手揚起的那一片高高水花,尚且滞空于他頭頂,一股微涼氣息,如同一柄強悍重劍劈開淺淺湖水那般,向夕籬直襲穿來。梅初雪以内力推開左右濃重霧氣,在水花落下之前,梅初雪看清了寶夕籬的臉。
寶夕籬那張臉,實在不會說謊。
水花重重落下,在霧幕重新合上之前,梅初雪凝眼,重重地再看了寶夕籬一眼。
這人究竟無知到了何種程度?
他竟敢在身旁無一人看護的情況下,冒險嗅尋完一座擁有數十萬人家的氣味繁雜的城市?
而他居然真的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