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籬将飯菜擺好在石桌上,這回他一一嗅清楚了,菜碟裡,絕對沒有潛伏着什麼“蕺菜”刺客了。夕籬照例坐在梅初雪對面,開啟了飯桌閑談:
“梅初雪,你猜猜看,在我鼻子聞來,這世間還有哪些事物,是類似萬年冰川那樣的永恒氣息?”
“山嶽。”
“這個很容易聯想到。還有呢?”
“山川……”梅初雪略加思索,接連說出一系列事物,“江河、湖澤、滄海,冰、霜、雨、雪……”
水是流動着的、循環往複的永恒;所謂冰川,不過是滄海的另一種極端狀态。
梅初雪效仿着寶夕籬的“鼻識”,重新洄溯着他眼中的世間萬象:“大漠、烈日和飓風。”
“梅初雪,你好厲害。”夕籬笑眼彎彎,“連光和風,這些無形之物,你都想到了。你全說對了。”
“我第一次出花海,我沒去過涼州,也沒見過大漠。”夕籬向梅初雪承認他貧乏的出遊經曆,“但我與你看法一緻,那塞外黃沙在我聞來,應是如冰川一樣的蒼涼氣味。”
“那梅初雪,你覺得,在生息、死氣、不生不死的永恒氣息裡,這三者,哪一個,最為廣泛存在?”
“自然是死氣。”
“梅初雪你真是……太厲害了。”夕籬抿了抿被姜絲辣得绯紅的唇,他深深折服于梅初雪的靈慧,他生來擁有一雙慧眼,卻并不過分依賴、或者驕傲于他自身天生優越的“視角”。
夕籬給自己和梅初雪盛了兩碗雪白魚湯:“梅初雪,我真喜歡和你說話。”
夕籬喜歡在廚房幫二師兄切菜,喜歡陪大師姊一起研究怪招新招,喜歡看師傅在花圃裡白忙活,但有關于他“鼻識”所看見的另一個氣味世界,是他第一次向人仔細說起。夕籬面對着梅初雪,自然而然地便說出來了:
“無時無刻不環繞在我們身旁的,正是死氣。”
夕籬手執木筷,指指身前湯碗,又指指腰上五色玉帶:“陶瓷金木、刀劍鼓琴、華服香料,無論美醜、自然或人工、組成物如何,皆帶着’死’的氣息。”
梅初雪點點頭,心想,若人人鼻子皆如他這般嗅清外物之本質,墨荷塢所掌航運貿易,便可就此枯竭,夏時伯伯便能盡情遊玩了。
梅初雪問:“你聞泥壤,是生是死?”
腳下無垠泥壤,自然是如流水般的永恒。但在千層泥壤之下,還埋葬着億萬年來的朽木、落花和死屍。
梅初雪深知,寶夕籬自幼生長在一方小小花海,他的鼻子将世間萬物清楚明白地分為生、死與永恒三類,他鼻中的氣味世界,簡單、純粹、真實,卻稍顯淺薄。
“那自然是,永恒的死氣。”夕籬笑。梅初雪金口難開,一顆通透的冰心,不僅總能敏銳覺察到關鍵之處,還極有分寸地對他善意提醒。
“梅初雪,你無須擔心,我很清楚,在黑夜與白天之間,既有無限好的黃昏夕陽,還有夜氣方回、心海清良的黎明。實際上,我至今從未聞過,純粹到僅有一種氣味的存在。
“不過是怒放時的花海太過燦爛,暫時掩蓋了花株根脈中吸收着的來自雨水和泥壤的永恒的死亡氣息———”夕籬故意頓了頓,笑容越發燦爛了,他将他那一張被粵王台第一弓弩手評價為“花海第一”的開朗笑面,盡情展示給梅初雪觀看:
“不過是你梅初雪把這一身雪青色穿得太好看,故此那些人才忽視了,其實,你身上也有毛毛……”
梅初雪順着寶夕籬的目光,看見自己左袖肘部,魚鈎似地穿插着一根彎彎的、較之尋常毛發要粗硬許多、看來總覺頗為眼熟的黑色……毛毛?
正當梅初雪垂眸回憶究竟在哪裡見過這根毛毛,夕籬主動送上了答案:“大師姊給我帶回過西北大駱駝的眼睫毛,但冰瞳的睫羽,比大駱駝的還長、還韌!”
梅初雪眼睫重重一掀。鷹羽會定時更換,可這小小一根的睫羽,也是能随時“撿到”的麼!
生着如此一張乖馴笑面,卻偏偏要行如此頑劣事!
梅初雪同時迅速回憶到,必是寶夕籬遞魚湯時,趁機将這根睫羽鈎住自己目光不易觀察到的後肘。
夕籬不免得意。他将雙手舉在臉邊,托住中間那一張好看的笑面,十根颀長手指,模仿着花瓣開綻時的顫動,朝梅初雪炫耀起他這一雙醫家妙手:“梅初雪,你的眼睛,并未察覺到我手上動作。”
餐桌對面熟悉的微涼氣息,驟然一凜。
這種不怒自威、絕對壓制的氣息,夕籬相當熟悉。每回郎中哼着小曲兒、端着藥碗,一步步逼近夕籬的藏身之所時,夕籬正是現在這種感覺。
但夕籬已經不是那個害怕喝藥的小孩了,他可是花海捉迷藏第一高手!夕籬順勢将雙掌交叉,護住正臉,作出堅定的防禦姿勢;同時奮力狡辯道:“此乃我與冰瞳之間的紛争!你不合插手!”
從指縫狹窄的視角看出去,梅初雪唇角,似笑非笑;從餐桌對面熟悉的微涼氣息聞來,梅初雪瞬息之間,已将那極不常有的、小小的情緒波動,輕松撫平。
梅初雪問夕籬:“在你聞來,冰瞳與那發光的冰元蟲一樣,同有着最低限度的人味麼?”
“它腦子必然不大!”夕籬斷然判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