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一劍二少年,駛着在夔州河港買來的新船,過巫山、經西陵,一路以來夾江又深又窄的峽岸,仿佛書裡描述的漁人入桃花源洞似的,豁然開朗。
漢水在這裡與長江相彙,積溢出名為“雲夢”的浩漫水澤。昔時秦滅六國,六國舊民,紛紛亡命于茫茫雲夢,蟄伏以待複仇———書上,是這麼記載的。
秦二世而亡。王朝更疊中,曾經廣袤無際的雲夢大澤,如今已碎作千萬個小湖,夏汛時節,或許能漫漲成一片遼闊水域;臨到枯季,則退露出赭紅湖底。
書上說,亡秦的,不是故楚遊俠,是秦王自己。當執銳者以他人血肉,為自己手中鋒銳開刃的那一刻起,殺人與被殺,皆是一種必然。
名為“四月”的金刀,鋒刃盡卷;
另一柄“六月”金刀,深深插入桅杆。
袖中飛刀亦悉數擲完。夏時危如涸魚,脫力躺倒在湖邊草叢。西方暮色中,暗月正緩緩升起。
湖中,一具具屍首“撲嗵嗵”墜落,一艘艘舟船“嘎吱吱”傾覆、焚燃,燒紅了半湖水、和半邊天。
梅傲天一身白衣,染成血紅。
刃削崩了,他便奪來斷肢手裡的劍;
奪來的劍又劈斷了,他便再換下一柄……
數不清究竟換了多少柄劍,記不起刺喉了多少具屍體,梅傲天一言不發,揮劍殺淨了全湖水匪。
“夏時?”
小孩怯怯地叫了一聲“夏時”。
小孩寬直的肩膀上,落着半輪血日,小孩投過來的黑色影子,幾乎能将夏時全身覆滿。
小孩的指骨更是出奇地長,一隻手探過來,便蓋住了夏時大半胸膛。夏時抑制住身體的顫栗,擡手輕輕撥開小孩燙人的手掌:
“沒死。”
梅傲天轟然倒地,癱在夏時身旁。
直至西方月光亮起,梅傲天才緩緩複述了一遍他曾經的承諾:“我說過了。我保護你。”
“嗯。”夏時照舊應承下來。夏時原本滿心以為,他會很輕易找到新玩伴,他會逃得很快、很幹脆。
但夏時沒有。
經此屠湖一戰,少年劍客梅傲天,在江湖上正式打響了名号。江湖人稱他為———
“獠蠻二子”。
對此嶄新江湖名号,夏時哭笑不得,他寬慰梅傲天:“他們故意添我進來,拉低你檔次。”
梅傲天自是不在意。他心裡非常清楚他自己的實力。那些個劣劍庸人,不過比他空長了些年紀,等他赢到他們那個年紀,他必将成為江湖上,前所未有的“第一劍客”……
梅傲天收劍時,順帶發出一劍氣,将腳下屍首,拂下船去。
此人是為了沉于湖底的某具屍體,來向屠虐全湖的“獠蠻二子”報仇的。理由正當。然而此人複仇過程中,犯了梅傲天的大忌。他自作聰明,選擇先偷襲艙中傷重未愈的夏時。
金刀不必出,冷劍已穿喉。
屍體瞬間沉于月光照耀的長江水。沒有恕血符和大棺材,沒有墓碑和祭文,這具葬身魚腹的屍體,又一次力證了“獠蠻”們頑固不化的兇殘本性。
這些江湖禮儀和規矩,夏時不是不懂。
他隻覺得虛僞。他認為那些人不配。
若那天,在那個不知名的小湖裡,他和梅傲天死了,那些個江湖好漢,哪一個會承認,是他們,圍攻殺害了兩個無名小輩?
隻因梅傲天不屑開口喊一聲“大哥”;
隻因梅傲天一劍挑翻了“大哥”強行喂到夏時嘴邊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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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夏城黃鶴樓,“獠蠻二子”遇見了同他們一樣年輕,比他們更為臭名昭著的“雞犬雙吠”。
“雞”指的是大哥黃鶴,年紀比夏時大兩歲;
至于那條從不吠叫的“狗”,則是弟弟黃小樓。
黃小樓渾身黑布緊裹,仿若一條不吉利的黑犬,唯獨露出一雙懷疑一切、憎惡一切的煞白眼睛。
這是黃鶴第二次大鬧黃鶴樓了。
第一次,是因為菜單上沒有“荷花蒸餅”。
這一次,是因為黃小樓說“荷花蒸餅”很難吃。
黃鶴一手“蒼狗劍法”,舞得犬奔狼嚎,再配合上他一腔潑天豪邁的大嗓門,夏時在遊船上遠遠聽着了,不禁好奇這黃鶴樓上,正上演着什麼新鮮大曲兒。梅傲天則出于武學天賦者的直覺,聽出了聒噪劍聲裡的不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