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茶奴蹲坐在另一叢枝桠上,聞言,偏頭看向夏時。
“我們南蠻小邦,雖不比中土大國,然而,我們蒼山洱海邊的佛塔與宮殿,亦不矮小,也是一樣的奢靡巨費,也招攬來了些江湖高手。吾國皇庭第一武弁,正是鄙人的師父。”
夏時正欲從斜倚的樹桠裡,莊重地坐直身子,不料一陣江風旋來,樹枝嘩啦搖曳,夏時下意識一蹬腳,想将身體抵穩,不料這一腳卻沒踩實,後踵從茶枝上溜出去。夏時當機立斷,麻利地躺回大茶枝,将身體盡可能地貼緊樹桠。
夏時躺穩了,繼續說道:“我是一衆王族子弟裡,最鋒銳的那一柄金刀。我教你的刀法劍法和内功心法,是我所能有的,最好的。”
小茶奴看着夏時的臉:“你不像、我。”
夏時聽懂了小南獠的意思,他看自己,并不像個“南蠻”。
“在成都求學的蠻族子弟,不下百餘人數。我來益州,已有八年,我離家時八歲,如今我十六了。”
夏時提筆在紙上寫下自己姓名:“我叫夏時。”
小茶奴努力認讀着紙上夏時的姓名:“我沒有名字。我也許十二、也許十三。”
“夏時是我給我自己取的名字。因為,我喜歡夏天。”夏時放下筆,左右雙刀輪轉,刀光熠熠生輝,“我左手的刀,叫四月;我右手的刀,叫六月。我袖中藏着的小飛刀,則是至兇至險的五月。”
“我的劍,我會叫它,傲天。”
小茶奴指指紙上他摹寫的“傲”字:“他們都說我,傲得很。”繼而小茶奴豎起手指,朝天指指:“他們、話多,煩。我一個人,看天。”
夏時說:“那你才該叫傲天。劍一沒長耳朵,它聽不見旁人如何評價它自己;劍二也不生眼睛,它不會看天。若無人來握起劍柄,劍刃再鋒銳,也不過是一件精美死物,談何傲天?”
小茶奴聽懂了:“好,我就叫傲天。”
夏時稍作思忖,提筆寫了個“梅”字:“我年紀比你大,我是哥哥,你是弟弟;我姓夏,那你便姓梅。我與你,一個玩夏,一個傲冬,這樣可好?”
好玩,玩得好,好好地玩,乃夏時畢生理想。
“好玩”需要腦子,“玩得好”需要錢财,“好好地玩”則需要玩伴。前面兩個,夏時已經有了。
小茶奴很好玩,他既反骨一身、卻又太過老實。他偷紙、偷筆,卻偏偏不偷錢。夏時敢說,小茶奴獨占着這一株稀世茶樹,卻從未想過把妙極了的野山茶,換成利劍、寶馬、金子和銅闆。
“梅傲天。你姓梅,名傲天,如何?”
夏時非常滿意這個姓名:“我喜歡你的甯靜,就像星月凝滞的冬夜,就像獨釣千山雪的一枝孤梅。
“梅傲天,同我一起去江湖玩罷。”
小傲天不想當弟弟,他亦聽不懂夏時說他像甚“動葉”、像甚“龜毛”,他更不認為,被人“喜歡”,是一件好事。
譬如莊園主人重金買來的那個樂伎。他們喊他“鵝臀”公子、說他嘴巴“很會吹”。
樂伎的笛子,确實吹得很好。尤其是那一曲《梅花落》,小傲天說不出來有多好。隻是那笛聲,獨悠悠地從攀滿花藤的小樓上飄墜下來時,仿佛飄落進了他心裡。
他那顆小小、空空的心,因落滿了一夜又一夜的笛聲,漸漸地,竟有了些形狀和重量。
月夜裡的幽美笛聲,讓小傲天深覺心安,一如他握緊劍柄時,清晰地感受到的那種心安。
小傲天畢生理想,是手握劍柄,度了此生。
他決不會死在茶莊。即使今日夏時不來,至多,等到明年,等他偷到書房裡的内功秘籍,他必定會獨自離開。
江湖裡有許多劍客;而他梅傲天,隻會死在劍下。
名為“傲天”的小劍客,握起筆,一筆一畫描摹起那個“梅”字,默許了夏時成為他的江湖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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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所說的“江湖”,究竟在何處。
夏時認真研讀過中原王朝曆代地理籍志。書上說,岷江乃長江之源。岷江發源于岷山,自北向南,流經天府盆地的西側,受到蜀南萬重丘嶺的阻擋,遂拐了個大彎,轉向東流。大江出蜀後,即是楚地潇湘,上古賢帝舜正是死在這裡,江湖,便從裡開始。
錦江是岷江的支流之一。夏時孤身自成都萬裡橋出發,沿錦江南下,本打算一路東浮、遠去江湖。
好巧不巧,夏時遇見了梅傲天。
二人暫時歇息在江峽邊的古茶樹上。江湖水深,大茶樹不是一天長成的,小天才更需要培養。
“梅花、開在早春。”梅傲天說這話時,大茶樹上已結滿了秋霜。
夏時一身華服褪作短打練功服,他一刀挑開梅傲天架在他頸上的木劍:“你可以不叫我哥,但你休想作我大哥。我不管它梅花究竟何時開,我偏要說它是冬梅!
“冬梅傲雪,何其詩意!這種出于美的想象,壓倒了現實、改變了人的認知,你懂不懂?”
“不懂。”梅傲天同樣一身短打,四肢精瘦如茶枝,從袖筒和褲管裡,硬戳戳地支棱出來,“再來!”
“不來。”夏時收刀回鞘,“今日份比劍玩刀到此為止。你該多練内功,江湖上可沒有哪個劍客,在寒冬時節、在當風崖巅,與人比劍時,竟會被凍得流鼻涕水———太不雅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