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時安逸地結束了一天的練功。他窩回樹杈,把麻繩的一頭纏回腰上,另一頭綁緊在樹幹上,以此防止他自己從惡睡中跌落:“一位一流的劍客,他不止劍術精準,且他一招一式、乃至他本人,皆能予人極緻的美感。
“這般力量之美,比起詩意,更能震撼人心。”
“後面、聽不懂。”梅傲天擇了他常栖的那叢枝桠,盤腿坐下,吸吸鼻涕水,靜心修煉内功。
第二年開春,新茶嫩綠之時,小梅傲天,亦煥然一新了。僅僅一季冬天過後,梅傲天的心海,竟擴展至了與夏時十年内修累積出來的同等深度。
摘完古茶嫩葉,二人回了趟茶莊。
從主人上鎖的密室裡,梅傲天拿了一柄真正的劍,一柄寒光熠熠的劍。
梅傲天問夏時:“憑你的武功,去年夏天,你完全可以殺光茶莊所有人。你為何不動手,反而被追得要跳崖?”
夏時反問:“殺光?包括你和那個小奴麼?你以為,花樓上那位吹笛人,他是會感激我殺死圈養他的金主,或是會轉頭向官府告發我、讓全江湖通緝我?”
梅傲天接着問:“你六歲就開悟了心海,你很有天賦,十年,你的内功,明明可以練得更好。”
夏時笑:“世上有太多好玩的事。十年,我都玩不夠。我不是你。你要當劍客。我要玩得好。”
“哧——”
劍刃劃開人體的聲響,與割喉羔羊時無異。梅傲天用茶莊主人喉腔裡的血,為手中嶄新潔亮的劍,開了刃。
“好,”梅傲天說,“我們去江湖,好好地玩。”
梅傲天右手搖橹、左手舞劍,江邊景色,随季節變換不停,梅傲天手裡的劍,換了一柄、又一柄。
梅傲天覺得奇怪,為何好劍都在庸人手裡?
他們怯弱得令他憤怒,他們根本不配握劍!
梅傲天每赢一回,他便拿走輸者手裡的好劍,換下他自己手中舊劍。對于劍,梅傲天毫不戀舊,任何一柄劍,隻要是劍,他都使得趁手,使得比原來的平庸而怯弱的劍主,要好得不知道多少倍。
梅傲天一路比劍下來,一回沒輸過。梅傲天赢劍,是如此迅速、且簡單,即是在旁觀戰的夏時,都看倦了。
但渝州夏蟲喧鳴時的山月,是看不厭的;涪州秋橘金黃,夕野火紅中,隐現出老虎褐色的斑紋;忠州寒江如鏡,映出蒼茫天地間,孤零飛鳥的一點黑影……
僅是出蜀,小船便漂流了一年光景。夏時遊玩得盡興,小天才梅傲天,一天天長大成材。
夔州春汛洶洶。正如老艄公們預言的那樣,少年們無畏的小船,卷進了埋伏在江心的滟滪灘。古老礁石巨蟒般盤虬在江心,靜候着犧牲品。
梅傲天永不屈服。
他要麼赢,要麼死。
橹撞碎了,他便揮槳;槳攪斷了,他便出劍。
夏時立在“嘎吱”飄搖的小船上,任激蕩的浪花打濕了他新買的朱紫錦袍。夏時看着小梅傲天奮力與水浪戰鬥,心想,或許二十年後,傲天劍真能一劍劃破這座巉岩———前提是,小孩得活到那時候。
“走了!”夏時伸臂攬過小孩,将其夾攜在腰間,飛踏過漩渦,棄船登上江浪拍濺的滟滪巨石。
一上到礁岩,夏時便立即放下小孩。
小孩漆亮的眼,直劍一般不轉彎地看上來。
夏時“沙沙”踹了踹腳下糙粝的岩面,笑:“我們赢了。我們踩在了它頭上。”
小孩說話,已經能說得很流暢了,并且語氣裡,還摻入了些感情:“原來這一年,你專練輕功了。”
“有你在,我何必苦練刀法。”夏時本該這樣誇誇小孩。但他沒有。
夏時卸下濕水的沉重錦袍,慢慢地擰。梅傲天想赢,夏時想玩,他們并非同路之人。江岸景色每一日都在變化,江水裡的倒影,總在流逝;梅傲天會有新對手,而夏時會有新玩伴。
書上說得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梅傲天将闊袖一甩,以真氣迅速烘幹濕水衣袂。正如江湖上大多數劍客那樣,梅傲天一身白衣飄然。他已不再是那個會被凍得鼻水直流的小孩了。
梅傲天拎住長袍的另一端,幫夏時一起擰幹袍子。長袍每絞緊一圈,二人便會更接近一些。
滴滴答答、滴答、滴答……
滴答水珠,自濕袍中擠出,連墜成線。
眼看二人的手,從兩邊向中間,一握握靠近,在即将觸碰到彼此的手時,夏時大力一抽,将半濕袍子從梅傲天手裡奪過,以他自己握雙刀的雙手,揉擰出袍子裡最後僅剩的水份。
梅傲天低頭看着夏時擰動袍子時青筋鼓動的手背,估量着二人的骨架大小。梅傲天肯定道:“我一定會長得比你高。”
他擡頭看向夏時,承諾道:“我保護你。”
“好。你保護我。”夏時一口應承下來,“到時,我會逃得飛快,我決不會留下來,拖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