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隽也沒有再掙紮她的十指緊扣,就這樣任她牽着,去了倉庫,找了兩件黛青色的舊衣穿上。
兩人故意将鬓發揪亂,又尋了兩個簍子來,打扮成了早起趕海的村婦。蘭隽找了蓑衣來,披在了身上,遮住了背後的鴻影。荀錦也拿了件蓑衣披在身上,含笑看着蘭隽,一瞬陷入了失神。
腦海裡恍惚閃現幼時的一幕——
鏡心湖畔,十三歲的海山詠将蓑衣解下,當成油布,罩在了荀錦頭上。
雨絲如幕,很快便将整個鏡心湖打成了碎影。
雨水沿着海山詠的鬓角一路滑落,滴在了兩人腳下。
荀錦捏着袖角,不斷給她擦去雨水,心疼道:“你怎的隻顧遮我!”
“妙歌的身子可沒有我的身子硬朗!不妨事!”海山詠笑得燦爛,“幽山原的雨總是這樣,來得快,也去得快,等一會兒便放晴了。”
“萬一着涼,生病可難受了。”
“那……”
“嗯?”
“我若難受,妙歌可願給我呼呼。”
“呼呼?”
“就是……”
海山詠壯起了膽子,往荀錦那邊湊了湊,湊近她的額頭,吹了一口氣便急忙解釋:“阿娘說!呼呼就不難受了!從小到大!阿娘都這樣待我的!”
荀錦小臉通紅,低啞地應了一聲:“哦。”
彼時,雨幕如瀉,天地間一片朦胧。
唯有兩顆年少的心,逐漸滾燙。
“大小姐?”
當記憶再次染上陳舊的昏黃,荀錦聽見了蘭隽的聲音,她沒有再看她,隻是低聲道歉:“對不起。”
蘭隽愕然:“啊?”
荀錦匆匆笑笑,笑意裡藏下了淚花:“走吧!”
蘭隽沒有追問下去,但是她肯定,荀錦心裡藏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阿娘或許也知道。隻是,不論是荀錦,還是阿娘,大抵都是不會告訴她的。
可那又如何?她起了念頭,隻想把這個秘密調查清楚。
大夏與大雍一樣,是沒有宵禁的,所以這個時辰早起趕海的人不止她們兩個,甚至還有比她們起得更早的。
海灘之上,零零碎碎已有好幾個人影。
兩人一邊“尋覓”海貨,一邊往人少的地方走,不多時,便能遠遠瞧見采珠監拉起的栅欄——栅欄深處,燈火通明,平日這個時辰正是采珠人下海作業的時候。
荀錦雖說看不清她們的臉,卻能大概數清楚人數。采珠監雖是的衙門,可采珠人的戶籍也是記在衙門裡的。今日趁着清點文書,荀錦特别翻看了這一部分。采珠戶籍的百姓,約莫是三百人,比照她現下清點的這些,不僅沒少,還多了數十人。
“奇怪。”
“怎的?”
蘭隽拉着她提燈弓腰,仿佛在尋找腳下的海貨,低聲交談:“真對那些姑娘家下手了?”
“人多了。”荀錦回答。
“多了?”蘭隽轉眸細想,細聲驚呼,“好個中飽私囊的采珠監!”
“金公公隻是明面上的主子,背後牽連京中五皇子。”荀錦把一切串在了一起,“京師争儲愈演愈烈,想必五皇子每日都在燒他的錢囊,自是需要大把的銀子。”所以,衙門裡面備注的戶籍對不上号,多半是上任縣令故意為之,與采珠監的人狼狽為奸,遮掩真相。
戶籍上有名字的,若是采珠不幸亡故,自有相關撫恤。沒有名字的那些人,就算出事,也隻歸為海難,死得不明不白。
想必那些攔告的采珠女正是這些戶籍不曾登記之人。
滄海明珠璀璨,價值連城,卻染着這些百姓的冤魂,一條一條,血迹斑斑。最後成為了京中權貴們冠上珠,玉帶點綴,實在是諷刺。
荀錦微微擡眼,望向遠海零星的燈影,那是采珠人在海上的小舟懸燈。
采珠兇險,她們本就在用命換錢糧,本該得到應有的待遇,卻因為京中儲君之争,多了那麼多不得善後的冤魂。
今晚是多了數十人,可此去經年,冤死在這海中的采珠人定然不隻數十人。
他們需要斂更多的财,便需要驅趕更多的人下海采珠,欲望無限,死傷就無窮,好一個采珠監,好一個陰曹衙門!
“清臣。”
荀錦這次沒有喚她“小清臣”,蘭隽有些意外。
她緩緩擡眼,燈光照亮她的臉,也照亮了她堅定的眼,“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先說。”蘭隽警惕了起來。
“先答應我。”
“私事不行。”
“這次不是私事,是公事。”
“真是公事?”
“嗯!”
蘭隽看她這般嚴肅,這裡又沒有其他人,定然不會像白日吃葡萄那樣,假公濟私,當即點頭:“好!”
“若我折在了臨陽,你馬上跟蘭大娘走。”
蘭隽臉色沉下:“我不是那種貪生怕死的人!”
“我怕。”
荀錦語氣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