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雲裳和方想容的大婚雖沒有十裡紅妝那麼誇張,在村子裡卻也算的上盛大。前來接應的馬車從街頭到街尾,花瓣撒了滿村,樹上的紅綢帶飄了很遠。
鳴樂的聲音熱鬧又喜慶。
陳雲裳感覺像是做夢一樣,腳步一直飄飄地虛浮着。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捏着精緻的畫扇,面容半遮,準備同方想容喝合卺酒了。
但陳雲裳是個又貪又不勝酒力的主。和方想容一同喝完第一杯後,悄咪咪又喝了第二杯、第三杯。然後頭一歪,就倒在了桌子上。
方想容有些無奈地看了一眼醉醺醺的陳雲裳。
興許是今日新婚的緣故,少女的面容并不似平時那般不施粉黛。而是眉目輕掃,丹唇殷紅。兩頰是帶着酒氣的酡紅色。眼角金色的花钿更是為她增添了幾分醉人的妩媚。
他起身,先是将陳雲裳頭上繁複的飾品取了下來,随後将她抱入懷中,朝床榻走去。少女不自覺地在他懷裡蹭了蹭。嘴裡還嘟囔着:“好熱。”
一本小冊子随着陳雲裳揮手的動作從袖中掉了下來。方想容垂眼,竟正好與畫中小人對上了眼,臉不覺間有些發熱。
路過的時候,他直接一腳将小冊子踢進了床底。
懷裡的陳雲裳突然睜開了眼睛,在他彎腰的間隙,湊了上去,像隻醉醺醺的小貓,将臉貼在他的脖頸,語氣是帶着飄飄然的綿軟感:“你好涼快哇。”
“伸手。”陳雲裳乖乖點頭,任方想容動作輕緩地脫掉了她漂亮的外衣,然後将她卷進被子裡。方想容又去拿了一床新棉衾。
等他也上來後,陳雲裳掀開了自己的被子,一骨碌滾了過去,一會摸摸他的下巴,一會揉揉他的嘴唇。又将自己發燙的臉頰貼在了他寬大的手掌。
方想容将她扒拉開,塞進她的那層被衾,卷好,“睡覺。”嗓音低沉,帶着點不易察覺的暗啞。
陳雲裳這次直接把他的被子掀飛,丢到床下,然後帶着她的被子委委屈屈地又貼了過來,“不要。”
“不想睡?那就别睡了。”
方想容話落側過臉,用力扣住了陳雲裳的後腦,細碎的吻随之落了下來。從眼角往下,最後貼在了她柔軟的嘴唇。
鼻息間萦繞的是方想容身上特有的藥草香,清而淡。明明是偏淡的味道,卻讓陳雲裳感受到了濃濃的侵略性。
不輕不重地咬了幾下,陳雲裳嗚咽一聲,控訴地瞪了他一眼。
方想容趁機撬開她緊緊貼合的櫻唇,放肆勾勒。陳雲裳感覺有些頭昏腦漲,甚至有些缺氧。下意識攥緊了他的衣角,輕輕搖頭。
“方...想容...”
耳鬓厮磨間的呼吸聲粗重而灼熱。
方想容輕笑着移開了些許距離,陳雲裳的腦袋枕在了他的臂彎間,鼻尖貼着鼻尖,唇部似乎還停留着濕軟的觸感,彼此相望的眼中染着化不開的濃情。
“還不睡嗎?”方想容指尖微涼,摩挲着她的耳根,喉結滾動了幾下。
陳雲裳忽的翻身,壓在了他的身上,晃了晃腦袋,搖地像個撥浪鼓:“不要,不要,我們還沒有行周公之禮。”
方想容的眼神在陳雲裳話音落下的瞬間忽然變得很危險。
陳雲裳像是預知危險炸毛的小貓,又慢吞吞地親了親他的下巴,立馬縮回床裡邊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團,隻露出頭,面對牆邊,含含糊糊開口,“其實...睡覺也可以。”
她緊閉着眼睛,“我睡着啦。”
陳雲裳似乎聽到方想容冷哼了一聲,“晚了。”
起身,半跪着将她圈在床榻和自己指尖,俯下身子,捏了捏她敏感的後頸,就着這個姿勢開始與她唇齒糾纏。
舌尖輾轉間,她又被剝奪了呼吸,索性閉上了雙眸輕輕喘息。
他将她從棉衾裡剝出來,陳雲裳打了個冷顫,他又将棉衾向她身上攏了攏,掌心向下,不放過她臉上的一絲神情。
陳雲裳見過他提筆畫鶴的清貴模樣,自然知曉他絕不會是泛泛之輩。他的身上有很多謎團,可她并不覺得這會是阻礙。
可此刻,确實是遇到了些許阻礙,指骨那樣的清晰,輕撫着凹陷。
她的雙手無力地從他肩頸滑落,低垂在身側。
摩挲間小聲哼唧。低聲訴說。
除了後頸之外的敏感似乎又多了一處。
他是典型的文臣相,就算是修習仙術手上也沒有繭子,想來修習的也是比較溫和的輔修。隻是他此刻的動作卻稱不上有多麼溫和。反倒帶着些武将風範。
指骨足夠有力,确實像可以提劍上陣的武将。
隻是他熟稔的動作以及鼻息間驟然濃郁的藥草香,都在告訴陳雲裳,他或許是學習醫術或者煉丹的仙人。
對針灸方位力道的把握都十分精準,讓她在某個瞬間,不經意地就沒了力氣,脫了力。興許是因為疼痛,又或者是其他原因,眼睫有些濕潤。
敵襲入侵的那一刻,陳雲裳仰起脆弱的脖頸,用力地咬住了他的手指。有鮮紅色的血珠從她嘴角流出,淡淡的血腥味在她口腔裡蔓延。
意識逐漸開始渙散,她偏頭,借着窗戶縫隙的月色,看向了後山的方向。
她似乎又回到了初見他的那一日。
那日碰巧她摔在了他身上,雨水無情,傾盆而下,隻一瞬間,原本堅硬的泥土就變得松軟異常,在雨水的打擊下,被沖的軟爛,隻留泥濘一片。
讓他們連歇腳的地方都沒有。
她好心扶他,卻被壓得喘不過氣。隻能不滿地哼唧太重了。卻又無法松開他。
隻能吃力地扶着他,咬緊牙關。
又一次沒收住力道的變成了他。上次是他撞在了樹上。這次就變成了她的頭磕在了床柱上。
咚地一聲,陳雲裳似乎被撞疼了,長長的眼睫漸漸挂上了透明的淚珠,随着眼睫的顫動而悠悠滑落。
視線迷蒙,一片水汽。她緊咬下唇,卻還是抑制不住抽泣。上揚的腰肢試圖控訴他的惡行。
他的身上也被雨水濺到了泥土,眼中水汽氤氲,邊跟她說着,“我沒去處了。”邊尋找角度探尋他的去處。
他握住陳雲裳微微痙攣的細腰,尋到了他的去處。
他的去處是陳雲裳。
雲想衣裳花想容,方想容屬于陳雲裳。
陳雲裳纖細的手腕輕輕擡起,雙膝起落間向方想容靠去,想伸手去抓他從發間掉落的白玉簪子。
這一次,她抓住了滑落的玉簪子,粉嫩的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這一舉動似乎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氣,她伏在他的肩頸,輕輕喘息。他又偏頭托起她的後頸輕柔地吻她。
“我…沒力氣了。想沐浴。”陳雲裳的嗓音悶悶的,細聽還有些不同于往日的啞。
“好,夫人辛苦了。”他眼尾略微上挑,勾出優雅的弧度。清潤的嗓音中滿是餍足。
方想容似乎對于此事格外熱衷,并随着年歲的增長而愈加熱烈。
陳雲裳本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會持續很久很久,可方想容卻在某一天,忽然消失了。
在她知道自己有身孕的第二日,在她還未來得及告訴方想容關于他們的未來時,方想容消失了。
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方想容生活在雲端之上的世界。他也終有一日會重回雲端。
隻是她沒想到,方想容會走地那樣決然,竟連一封書信也沒留給她。
翌日,陳雲裳在地平線升起的那一刻,點燃了他們的婚宅,火光滿天,有星子閃爍其中,映照在她眼底,亦如方想容提親那日。
她表現地異常平靜,甚至一滴眼淚也沒流。真正到了傷心處,她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了。
陳阿爸和雲娘子未執一語,隻是沉默地将陳雲裳接回。用行動表明,他們永遠是她可以依靠的後盾。
陳雲裳十月懷胎生下了個小姑娘,她給她取名陳溪之。希望她可以像溪水一樣自由。
陳溪之确實如陳雲裳想的那般,自由又熱烈,還很愛臭屁。在王家村中可以稱之為離經叛道的事也沒少幹。
本以為日子就會這樣過下去,她會生在王家村,死在王家村,而她的小溪之會如風自由,一生順遂。
未曾想,方想容的再次出現,打破了這種平靜。
那年冬天王家村難得下了場雪,薄薄的一層挂在樹枝、屋檐。入目皆是帶着一片雪意的白。
面如玉冠的青年就那樣懷抱着一名少女,走進村子。少女鵝黃色的衣角與他素白色的衣衫交疊在一起。
有村民認出了他,叫他方想容,卻見他眉心微蹙,像是在疑惑。
他抱着懷中的少女直直往王村長的住處走去。
這一幕,在陳雲裳看來,卻刺眼極了。她退後一步,慌亂地沒有方向地跑着,凜冽的風直直灌入她的鼻息。
實在是累了,她停下腳步,倚靠在樹邊,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陳雲裳不知道方想容和村長到底商量了些什麼。隻知道那天村長召集了村裡所有說的上話的壯年,方想容與那名少女自那日後也沒再出現。
随後給村裡所有的孩子改了統一的姓氏,并按照年齡大小取名一二三四五或是諧音。
第二日,又召集所有村民,在後山修建了一座神廟。
村長說,等神廟修好,神明就會出現,保佑王家村的每一個人。而他們隻需要供奉香火。就能讓後代在為官為仙中輕松抉擇。
這樣的後代被稱為是被神明祝福的孩子。
但王家村向來重男輕女,認為男孩是村子的榮耀,女孩是不幸,就該被為了整個村子的的整體利益而犧牲。
所以理所當然地将這個出村的機會交給了村中的男孩,也把光宗耀祖的重擔交給了他們。而女孩則被囚禁在王家村,作為繁衍的工具生老病死。
不過也有少數的,如陳溪之這般,外祖強勢,是獨生,又深受家人寵愛的女孩也可以獲得出村的名額。
但陳溪之顯然是個有主見,明世故的聰明的女孩子。她即像少時的陳雲裳,有種一往無前,不計後果的孤勇,也像方想容口是心非,死裝,死裝,卻又保持着一顆濟弱的善心。
少女将頭發用絲帶綁成男子馬尾樣式,穿着一身輕便的深色衣服。
站在門口,朝陳雲裳揮了揮手,唇角牽起了一個很大的弧度,像是要将此生的笑,全都展現給此刻的陳雲裳一樣。
月輝光澤映在她清麗的五官,整個人都被渡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她耀眼地像是能把月亮的光澤揉碎,隻化作她眼底的一抹溫情。
“阿媽,我走啦。”她用輕松的語氣說着離别的話語。
陳雲裳的右眼皮一直跳個不停,像是在提醒她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她心裡一陣慌亂,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叫住陳溪之,就隻見她向前跑去,一往無前的身影。
陳溪之的臉色在轉身的瞬間就冷了下來,她将逃跑的路線又在腦海中重現了一遍,随後朝着和她出村路線截然不同的方向跑去。
纖瘦的身影毅然又堅定。再快一點,再快一點,她腳下不僅是她自己的未來,還是很多女孩子的希望。
王家村的村民大多愚昧,一直遵守着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哪怕是錯誤的規定。
王家村後代普遍被同化嚴重,但總歸還是有像陳溪之這般的女孩。她們強大又善于共情,聰明又勇敢,漂亮隻是他們衆多優點中微不足道的一項。
她們組織起來,分工合作,規劃好了路線,放棄自己出村的機會,選擇賭一賭幫其餘想離開的女孩逃離這裡。
但還是被發現了,村民們舉着通天般明亮的火炬,追了上來,陳溪之當機立斷,讓她們先走,她留下來斷後。
和她一起組織這場逃跑的女孩子無一例外都留了下來。她們用瘦弱的身軀為其他人的未來撐起了通天大道。
但終究是寡不敵衆,她們的體格還是比不過壯年的村民。
一行十幾個女孩子,最終隻有三人逃了出去。
祖堂。
王村長吹着胡子,瞪大了渾圓的雙眼,看着面前站着的一衆少女:“誰是主謀?”語氣冷硬。
她們都低着頭,沒人理王村長。
“不說是吧?行,那就都浸豬籠向神明請罰。”他冷哼一聲,渾濁的眼珠子微微轉動,視線在她們身上繞來繞去。
陳溪之站了出來,馬尾清揚,肩脊筆直,“是我。”
王村長見陳溪之站了出來,目露兇光,表情有些扭曲。他早該想到的。
他揮了揮手,讓人帶着其他少女先回去了,看向陳溪之的目光滿是惡意。
“邪惡的壞種需要用神火來淨化。”
陳溪之有些不舒服地皺了皺眉,有種被毒蛇盯上的感覺。卻還是将脊背挺地老直了,臉上的神色是少女固有的倔強。
陳宅。
陳雲裳夜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着,右眼皮從陳溪之走開始就一直在跳。
她起身,穿上外衣準備出去看看。
剛一下床鞋還沒來得及穿,就聽隔壁大娘扯着嗓子對着窗口跟她說,“裳娘子,你睡了嗎?不好了,不好了,你家阿溪被村長抓走了。”
陳雲裳眼睫顫了顫,臉色蒼白,她身形晃了晃,像是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
興許是母女間的心靈感應。在這一刻,聯系到陳溪之離開前的小動作,她終于明白陳溪之幾天前跟她說,她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是什麼了。
興許是日複一日的麻木生活磨去了她少女時期的棱角,所以她當時并沒有當回事。隻以為是陳溪之又在學他,死裝死裝了。她揉了揉少女還帶着嬰兒肥的小臉,低笑着說了句你呀。
奇怪,明明陳溪之并沒有見過方想容,可她還是能從小家夥的身上看出些許他的影子。
...所以,她有時也會想他當初會不會也另有隐情?但最終還是選擇了釋懷。怎樣都好,她隻想讓阿媽阿爸還有阿溪平安。
可,她似乎格外不得上天垂憐,連她唯一的心願也要抹殺。
陳雲裳提起裙擺,光着腳沖了出去。像少女時期每次離家那樣,端的是一往無前。
少女不怕沖鋒,隻怕丢掉沖鋒的勇氣。
在得知村裡荒唐的行徑時,陳雲裳不是沒想過阻止。但那時的她,上有阿爸阿媽,下有小溪之。
她學會了權衡利弊,學會了瞻前顧後,早就丢掉了少女時期的勇氣。
雖然她生在重男輕女的王家村,但阿爸阿媽給予她的愛意一分不少,村裡人也因為阿爸而對她保有王家村男孩的待遇。
就算是後來遇見方想容,她也一直是被愛包圍着的。
阿爸少時跟她說的享多少福,擔多少責。她沒能身教,隻是言傳給了小溪之。
她沒能做的事,不敢闖的深潭,跨不過的泥濘,有人做了,有人闖了,有人跨了。
而那人是她的女兒。她該感到自豪才是。
可當她看見少女纖瘦的身影被吞沒在火光中時,她雙腿一軟,竟是再也站不起來,再也站不起來。
火光中的少女最後一次回望的是她的方向,她嘴唇動了動,面部因為疼痛而有些扭曲,卻還是站着的。
她說,“阿媽别傷心。”
她說,“士為知己者死,無怨。”無悔。
像是宿命的拉扯,她少女時期猶豫的因果,在這一刻有了輪回。
陳雲裳跪坐在幹涸的土壤,眼眶一熱,晶瑩的淚珠,順着臉頰無聲地流了下來。
她最終拿出和方想容初識時,他給她的保命符紙,裡面封着是煉虛期陰陽師的問靈,天地以她為中心開始坍塌,猛烈的風将碎石吹得四散。
她向惡鬼問靈,獻祭了每一個舉起火把的村民。最終卻丢了記憶被困在陣法中,被欺騙着尋了她的阿溪,一輪又一輪。
眉如墨畫的少女端坐在書桌前,纖細的指尖快速地翻動着手上的日記本。
照明燈淺色的光暈将她精緻的眉眼也染上了一層柔意。
聽遙啪的一聲合上了手中的日記本,一封未曾拆封過的信,在此刻順着書案掉了下來。她彎腰撿了起來。封面寫着陳雲裳親啟,落款是陳溪之。
她收起了信封,卻沒有打開,眉眼逐漸染上如墨描雪般的冷意。
她掉下山崖的時候發現這個村子被設置了時間性的跳躍陣法。進來的人去往的可能是過去,也可能是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