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希腳一着地,便緊盯着似是頭目的綁匪。陳良玉怕她從此落下陰影,擡手遮擋她的眼睛。下一刻,卻見謝文希撿起草堆裡掉落的钗,直插那人心髒。
陳良玉瞳孔驟然放大,腦袋“嗡”地一聲愣在原地。
年幼且柔弱的嬌貴公主,竟這般狠戾。
見人動彈幾下便沒了氣息,謝文希擦了擦手,道:“勞煩,送我回宮。”
陳良玉回過神,想起還插在深衣上的那支發钗,隻覺心口一疼。
她不是沒見過殺人。
她踩着屍山血海從馬蹄谷底爬出來,對厮殺司空見慣,也習以為常。
但此刻,一簇開得正好的小白花,當你正贊歎它的素潔、美麗、婉約,它卻忽地張開血盆大口将人吞噬。而後趁你驚魂未定之時,舔舔嘴唇,又變回了那簇無害的白花。
夜裡寒涼,火把點亮昏巷,卻驅不了寒。
謝文希衣料單薄,幼嫩的肩微瑟,是劫後餘生的驚怖。
她竭力保持鎮定,也掩蓋不住那能被一眼瞧出的後怕。
陳良玉扯下大哥給她的裘衣,披上謝文希肩頭,半蹲着系裘帶。裘衣寬大,她穿都尚顯粗重,更是将謝文希整個薄弱的身子都罩在其中。
陳良玉對庸都知之甚少,隻聞宮裡似乎有位因瘋疾常年幽居的貴妃,誕下一個不太有存在感的公主,後不知怎的,那位小公主養在了太子東宮。
旁的,再無所知。
陳良玉忽覺眉心酥癢,似是感受到被人盯着,低頭又是一驚。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冥黑,是叵測的黑,平靜且深不見底。火把的光太微弱,甚至照不亮眸底。
陳良玉從刀光劍影中來,在血染沙場中生長,見過太多老謀深算的眼目,那樣有城府的眼睛,不該出現在這個年歲的江甯公主臉上。
偏她小小年紀,已呈霜後芙蓉之姿,細柔的面頰與順和的姿态,将眸底的一些東西隐了去。
陳良玉隻覺此人怪異,若來日要打交道,不得不防。
無瑕多想,景明已帶人前來接應。陳良玉撂去那幾個人身上搜到北雍軍牌,道:“北雍流兵。”
景明走到一人面前,居高臨下,道:“你們受何人指使?”
“無人指使,要殺便殺!”
陳良玉瞟過去一個輕飄飄的眼神,道:“看樣子不像是受人指使。”
景明道:“如何得知?”
“若有人指使,也得指使幾個有用的人來,不至于派這幾個廢物。”
景明一時無言:“……此話,有理。”
叫嚣那人掙紮着,一副要拼命的樣子:“士可殺不可辱!”
話沒說完被景明一腳踹了回去,發出一聲痛呼。陳良玉冷笑着,厭惡和不屑都寫在臉上,道:“辱你們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出了長巷,大隊人馬已然彙聚于此。最前頭站着的是個長相有些憨重粗狂的漢子,佩戴着南衙的腰牌。
景明嘴角扯動,他乃一邊境副将,論職權地位都比不得京官,饒是一職權被架空的南衙副統領,也輪不到他挑理訓斥。
忍了又忍,終是忍無可忍,他怒喝道:“如此高調做事,全然不把公主的安危當回事,是何居心?”
他話說得模糊,未指名道姓,隻當自己是借故發牢騷。
南衙副統領高觀三步并兩步上前,一個不注意左腳絆右腳摔在地上,帽歪沿斜。忙四腳忙作六腳地爬起來,也來不及整理衣冠,急匆匆回應景明的質問:“景副将,咱們南衙是後得到的消息,着急忙慌地就趕來了。傳信人就說公主失蹤,叫集合人手出去找,旁的什麼也沒說,長相都沒看清那人就走了。”
陳良玉眼睑微阖,皺了下眉,臉色比方才對付那幾個北雍人時還要凝重。
皇城禁衛分為北衙禁軍與南衙十六衛。
南衙十六衛本也是開國便設有的皇城禁衛,後因前方軍費吃緊,庸都撤冗官、削冗費,精減了十六衛,将其并為南衙一衛,由禁軍接管了十六衛一部分職務。後因庸都街面的治安問題受到重視,職責分化,十六衛便着重負責上庸城坊市街道的治安。
說得體面些是這樣,但其實街面民巷的治安着重由庸安府坐鎮調度。簡白講,南衙已被邊緣化,更像是夾在北衙禁軍與庸安府中間附屬兩頭的雜役所。
頂着皇城禁衛的名頭,幹的是其他官署不願幹的雜活累活。
事态初時,奉令找尋公主蹤迹的禁軍猜測公主或一時貪戀民間新奇,庸都雖大,禁軍與庸安府找個人也是易同反掌。尋到天将暗也未有蹤迹,這才意識到事态嚴重,猜想或是有人故意為之。
江甯公主若有不測,總要有人出來擔責,不受重視的南衙便是最好的替死鬼。若出了事,大可以說是南衙大肆搜尋驚動賊人,緻使擄掠公主的賊人走投無路,殺人滅口。
再看現下南衙的一衆人等,好歹昔日也是皇城禁衛軍,如今竟毫無軍紀規矩可言。堂堂副統領,正衣冠都做不到,手下人更是怠惰散漫。
不成器,不濟事。
堕落至此,想要整饬,任重而道遠。
她似乎有所明白,宣元帝甩給她的是怎樣一個爛攤子。
大約是死馬當活馬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