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泱不解疑惑望向他,隻見宋期俯身,從塌下淩亂衣裳中拿出方才來時穿的那件外袍,那袍子衣襟上還留有幾處唇脂顔色,她呼吸停滞,不自覺将眼神轉向郎君頸側,紅痕點點,是上好的胭脂色。郎君的眼神也在衣襟處短暫停留幾分,呼吸沉沉。
他不經意間拂過那衣襟,從内襯中拿出一封泛黃卷邊的信件來。
宋期頓了頓,将那封信件交給旭泱,帶着笃定與希冀道:“殿下,這執棋人,一方是那宸绛,另一方,在來楚城的路上,我曾告訴殿下,應是聖上,那時僅憑猜測尚且不太明朗,如今,方可确定。”
“父皇麼?可他這些年與世家大族的關系比起從前似乎更加和緩了,我大哥薨後,這幾年的新政推行每每在大族門閥面前退步,若他在宋将軍身亡時便已知道了此事,怎麼會這般不動聲色?”
宋期又道:“殿下姑且想一下,若聖上已經知曉此事,面前有兩條路,一側是繼續大刀闊斧,推行新政。這條路上兇險萬分,而嘉钰太子,還有我大哥屍骨未寒,不知還要用多少性命做階,也不知最終成功的勝算幾成……若選擇另一條,若你我真是棋局勝負的關鍵,那時的我們恐怕還不足以擔當重任,那麼該當如何?”
旭泱明白了什麼,說出了他的未盡之語:“你的意思是,若在三年前父皇便将一切挑明,與那妖邪一戰,怕是會如前世那般慘烈,若是尋求機會讓你和我得到曆練,有與之抗衡之力,或許,勝算也會大些,可對?”
宋期眸中溢出幾分光華:“正如殿下所言,我從信中看到的提醒,便是後者。殿下許是不知,我大哥身為長子,又自小在父親膝下長大,愛好武學,又勤奮刻苦,是小輩中父親最看好的将才,也是一位出色的侯府世子。帶領軍隊守護朔州的任務,是殿下的旨意,也是我父親的意思。大哥戰死時,父親在戰場上并未歸家,接到信後我也曾趕往北境,請求父親為兄長報仇雪恨,那時父親重傷未愈,他讓我沉下心,以待來日。”
他回憶着那時的細節:父親遇襲重傷,兄長也在朔州身故,而在他收拾好兄長身後事,匆匆趕往北境後,次日皇帝召靖遠侯回京的旨意便緊随而來,宮宴上二哥中箭身亡死不瞑目,不幾日父親便锒铛入獄,關押受審。似是冥冥中有什麼推動般,靖遠侯府連喘息之機都沒有,以至于至親入獄,全族落罪。
而那時,無措驚慌中,漏掉的,是那夜在北境帳中,為父親代筆上書的奏折。
“長子枉死,微臣宋鶴朗自知能力不足,難以帶兵作戰,朝中多武将,望陛下應允臣告老還鄉。”
而這封信上的楷書印信,“鶴”字為隸書字形,其餘字形均為楷書。
“隸書?”旭泱問道。
宋期指尖細細摩挲紙上留下的印章痕迹,繼續說:“殿下可能不了解,我父親他雖然是個常年征戰的将軍,平日閑暇時也會描摹大家書法,尤以楷書為心頭好,故而,他的私人印章,刻印為楷書。再者,印信字形本該統一,而夾雜在楷書中的秦隸,蹊跷了些。”
他看向旭泱,說出了心中的結論:“這枚印章,是父親親手遞給我的,奏折之上的印章痕迹,與那封家書一緻。前世大理寺卿為逼我認罪,曾讓我看過父親的認罪書,這認罪書末尾的印章,‘鶴’為楷書。而這封奏折,在次日回京旨意下達後,最終并未呈給聖上,也就是說,看過這封奏折的,隻有父親和我。也許,這封辭官的奏折,本就是讓我看的。無獨有偶,去年聖上所賜的那杯鸩酒,杯壁上的紋路,亦是飛鶴紋樣,杯足上是隸書的‘鶴’字。”
旭泱颔首道:“如此說來,許多事情或許并不是巧合那麼簡單。我從前還不明白,即使父皇偏愛我幾分,若靖遠侯府真的犯下了謀逆大罪,帝王之疑心,豈能輕易饒過叛臣親子的性命。再者,父皇那時将我禁足,繼而派往西南,應是設法讓我們遠離都城,尋找解題之法。那妖邪有超出凡世的能力,若是讓他知曉其中細節,此局恐怕會陷入被動,若是趁着他對你我的輕敵之心,趁機将他制伏,不妨為一個好法子。”
宋期思索良久,與女郎執手相握:“正是此理。如今,妖邪暫時被困住,又受了傷,眼下是誅殺他的大好機會。隻是,這個機會或許隻有一次,還需要好好籌謀,一舉制勝。”
旭泱将書信仔細疊好,交還給他:“我知道,他,用了你父親的身份與樣貌,又一次次告訴你這些事,他讓你猶豫不決,又不忍心下殺手,這些,我可以幫你,我方才在牢中,已經毀了他的面容,你不必有負罪感。子殷,你的心中無比清楚,他不是你父親,面容相仿者這世間不知有多少,可每個人都是一般無二的,靖遠侯待我如自家小輩般愛護,他愛才惜才,關愛百姓,與那牢裡的不是一個人。侯爺上戰場時,從不會懼怕生死,他和你的兄長一般,和每個出生入死的将士一般,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是能凱旋,自是最好,若是馬革裹屍也是快事。如今這樣,他為了雲國上下拼到了最後一刻,也沒有認輸,我們應該繼續下去,完成他未完成的。”
宋期沉默着收起書信,良久方道:“殿下總是最沉着冷靜的,與你相比,我實在是太過軟弱。”
旭泱與他相握的手用力了些:“旁觀者清而已,許多事情,若不是子殷觀察仔細透徹,我也看不出内裡。這一路上,你所遇到的牽絆,我都看在眼裡,我很高興,你沒有失去本心,始終是我喜歡的那個人。”
天色拂曉,有人馭馬冒雨從側門離開,悄無聲息。與此同時,楚城城門開啟,有隊商人随着人流進入城中,短衫小臂處隐約有什麼被掩蓋。
某處客棧客房内,有人輕聲交談,帶着異族語調:“大當家說的,可是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