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這花圈是……”
“你沒死?”坐在鬼池邊的人影晃了晃,“嘶——但吾帛金收齊了。”
“帛金?”我正從鬼池爬出,聞言想了想:“名單在何處,我可代師尊歸還。”
師尊斂手入袍:“麻煩,不如吾再補你一箭。”
“好。”我向來随性亦少違師命,聞言轉身躺回鬼池:“我準備好了。”
鬼池:你們兩個給我滾。
*
師尊不但收了帛金,還收了一塊上好的金絲楠木,并美其名曰好木頭别浪費,把這塊木頭做成輪椅,讓我在學隔壁神奇O皇在上面坐滿734天,看看能不能治療我路癡就消失的壞毛病。
然而并沒有什麼用。
坐輪椅的第一天就迷路了,還遇到一個不應該在此遇到的人。
“錄初行。”
來人扶起了我卡在泥坑裡的輪椅,将我推至一旁。
白色的發絲垂落在我手背,我順着風吹來的方向往後看去。那人身披黑色鬥篷,肩後着一刀一劍,面上一道斜疤。
很像我認識的某個人,隻是他向來沉默無言,應無法開口才是。
大抵是感受到了我的疑惑,來人主動開口:“吾是葉小钗。”
啊……還真是他。
我對人的長相并不敏感,師尊本以為我經過失明和死而複生,會恢複認人的能力。
看來是失敗了。
想來靠坐700天輪椅治路癡這種偏方,也會失敗吧。
我笑笑,并沒有懷疑對方的話語。
“好巧。”我認真盯着他的臉,确定自己臉盲的毛病一點沒治好後,才挪開視線,“你怎會在此。”
葉小钗沒有明說自己的來意,隻是簡單的說自己前段時間看到了滅日箭光,心有挂懷,便放下自己的事情前來尋我。
他是個面冷心熱的人,向來把别人的事情放在自己的事情前面,能做出這種事情并不奇怪。
“我又不是人族,有什麼好擔心。”
正常人活不了那麼久,想當然我自不是人族。
真實過往已不可聞,傳聞羿生來半神半人,死後成了半鬼半神。與他同承一血脈,能用滅日之箭的後人,不知何故去了半身神血,皆是人魂鬼體,壽命悠長且幾乎不死。
葉小钗默默的看了看方才把我卡在半路進退不得的泥坑,又看看我的腿,再看看我的臉。
雖然他什麼也沒說,但我莫名感覺到他什麼都說了。
我歎氣,這怎麼解釋。
“發生何事?”他問。
“小事罷了。”
“我用了滅日之箭。”我閉上眼,想起記憶中明月迷漾,箭光如霜色清河,“射向自己。”
我那時還未恢複,所謂中的明月,隻是生死之間的幻夢罷了。
應該實現的承諾,我并未留情。
隻是,那晚除了我自己的箭,另有一支滅日之箭。
兩箭消抵,反倒将我由死局推向生局。
*
那一夜,明月流影,枯朽秋木泛起陣陣冷香。
五感俱失的我半靠在被摧毀了一半的殘木上靜靜等待消逝。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一夜,我從半昏迷裡醒來,明了自己迎來最後的回光返照。
血液順着發絲下滑,落入泥土。
恍惚中,我似乎感覺到有前來的腳步聲。接着,我感到面上的發絲被人小心撥開,有人用布帛之類的東西擦了擦我的臉。
我以為是幻覺。
——錄初行。
屬于另一個人的手,将我從殘破的亂木上抱起,來到一個毫無溫度的懷裡。
輕輕一觸,破敗的身體溢出些許血液,沾染了來人的懷抱。他是個很愛幹淨的性格,這麼想着,我想捂住那個傷口,至少不要弄髒他的衣服。
抱着我的人身體一僵,好似被我的動作驚醒,用手按住了我的傷口。
濕潤的液體随着他的指縫流淌到袖間,将那抹沉郁苦澀的香味染的更重。他按着我的傷口,垂落在身側的發絲因此沾染猩紅。那脆弱的發絲牽連着他與我,像是拉緊生死的繩索,沉得不堪重負,他因而壓下腰背,纖細的、脆弱的凡軀不堪重負般垂下,又小心地落在我的肩上。
莫名的,本應該平靜的心弦輕輕觸動,我忽然想看看這個認識的并不久的友人,或者對他說些什麼。
視線一片漆黑,我試着張口,可無論如何努力,發出的都隻有淺淺的氣聲。
快消散了,身體經受不住這一箭威力,不消三息時間便會潰散。
“錄初行。”
不知為何,平靜的心随着他低啞聲音響起而驟然抽痛一瞬,從而生了一絲不忍與苦澀。
……别難過。
天數有定,生死有途,其間尋常,不過而已。
我張張唇,從喉中溢出的聲音,如泡沫闆短暫的消散,随之而來的是不斷溢出的血液。
不行,說不出話。喉嚨裡一塊塊血肉堆積,腥膻滿溢,争先恐後的要脫離這塊即将消逝的軀體。
“……”
我沒有好好和他告别,卻讓他看到了我這樣可怖不堪的一面。
會害怕嗎?
會因為我的死亡而難過嗎?
脫力的手竭盡全力擡起,在他的手背輕輕拍了拍。
如像數日前,我如此輕拍他的背脊,陪着他入眠,我輕忽而斷續的哼着被我遺忘的差不多的曲調。
“——”
短促的悶哼,血液滴答答從緊抿的嘴角流下。
在我掌下的手指驟然曲握,交疊的溫度好似打破了某種禁忌,戛然斷裂的聲音,如同傾倒的山巒,一瞬間将所有情緒摧毀殆盡。我的身軀被緊緊的擁入一個懷抱,他用力将我纏緊,盡力挽留。仿佛這麼做,一切都會如他所願,如他所想,能回到過往,回到那天月下。
發絲糾纏在我指尖,絲絲縷縷如蛛線。那一刻,我好似看到了蝴蝶。
紅色的,柔軟的翅膀在空氣中輕輕震動,落在散落的長發上,頃刻間消失不見。
這般美麗的蝴蝶,真想讓你也一同看看。
……莫為了我難過。
我的身體徹底破碎,在他懷裡散作碎光。
2.
葉小钗靜靜聽這個故事,直到我聲音停下,他才開口。
“吾送你去煙都。”
“不用。”溫暖的金光流瀉在指尖之上,我看到風将落葉吹起,翩翩然,如蝴蝶,“不必那麼麻煩。”
紅色的長弓從空氣中緩緩現出。
周圍的時間忽而安靜,風不再吹拂,空中的落葉盤旋着,墜入山澗。
我拉開弓。
“彤弓臨風魑魅悸,素矰寒聲鬼神伏。”
絲弦絞緊的聲響在耳邊輕輕響起,箭光緩緩接近指尖,那一瞬間的淩厲銳鋒,似能切開天地,萬物與陰陽。
“江湖。何歸,何求,何困心?”
铮——
“缥行舟,士初心,一行太平。”
光劃破空氣,挾狂風呼嘯而去。
“這也算……禮尚往來。”
我笑着和葉小钗說。
葉小钗與我一齊看向箭飛馳而去的地方,卻沒什麼幽默感:“不算。”
沒錯,我又把煙都隔壁的山射穿了。
而這次,我是故意的。
3.
對一個既臉盲又路癡的人來說,還有什麼比等人找上門更方便的選擇?
葉小钗不理解,但他尊重,并在某個轉角的瞬息時間裡把我弄丢了。
好奇怪,不應該。
我隻是把手放在輪椅的手輪上轉個彎而已,又沒有學隔壁的神奇O皇開車80邁,心情自由自在。
所以這又是哪裡?煙都怎麼走?
另一邊的葉小钗。
……人呢?撒手沒?
4.
碧雲深山,人煙蕭瑟。
我撚着從樹上掉下來的果子,又瞧瞧看不到頭的叢林。
開始認真的思考。
要不給輪椅起名星期五。
5.
故事是這樣的。
和葉小钗再逢,葉小钗走丢了。
煙都找上門打架兼綁架,煙都的人走丢了。
途中遇見一名喚一字鑄骨的男人,一字鑄骨走丢了。
在不歸林中遇見名為别黃昏的男人,稍微聊了兩句,别黃昏走丢了。
錄·罪魁禍首·撒手沒·初行·我:這莫非就是所謂的一步江湖無盡期?
葉小钗:……
6.
大宗師有種不信邪的執念在,越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越是不放棄,越挫越勇。
托他的福,我終于成功從不知名山林成功到達煙都。
大宗師:……已經從計謀深沉到無言以對。
我看看他,然後一箭射爆了冷窗功名。
你以為我是來聊天的?
不,我是來打架的!
7.
我不是個講道理的性格。
雖大多數時候算得上是泥人性子,不在乎任人揉捏。
但那隻是我不在乎。
我持着弓,看黃煙滾滾,人影安然其中,昂然玉立,湛如秋水。
煙塵散去。
“這一箭,”他語氣淡淡,熟悉的音色,宛如落在棋盤上沉滞一着,“你射偏了。”
我仔細記住他的模樣,轉瞬片刻便忘記,抿出一絲淺笑:“方才那一箭,本就不為取你性命。”
“哦?”大宗師眼瞳一轉,聲音沉穩卻帶了幾分冷厲和試探:“或你是為踐行諾言,前來求死。”
“我已應諾自裁身死,若非我身死魂消前生出一絲執念,想來也無如今你我拔劍相向之時。”我坐在輪椅上,平常道:“一箭還一諾,此下你我已兩無相欠。我今日前來,隻為一事。”
“原來如此。”他意識我言下之意,亦明了我再生之因,本想逼迫宮無後的那一着,卻未想到會有這陰差陽錯的結果。
古陵逝煙眼神若有所思地一轉,玩味的情緒在眼中浮起淡淡的波瀾,又歸為平靜。
“宮無後。”他點出我的來意。
我颔首承認。
“大宗師早知我來意,我亦不多言。”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似乎過于和緩,我想了想,又添了兩分挑釁似的鋒芒,“該手下見真章,或依你算計。總歸如此,否則你何必等我前來。”
他看了我一眼。
口齒機鋒交談,彼此心照不宣。
“吾在此靜待,自是為了讓你認清事實。”
我手持沃焦靜坐輪椅,他負手傲然立于枯木殘骸,隔着平起的煙塵與刀劍鋒光,竟也生出一絲不涉嚣塵的氣度。
“事實。”我聽見遠處響起了腳步聲,眼睛輕輕一眨,看着對面的人,輕聲問:“你說的是——宮無後。”
“十餘年的栽培與愛護,這份情感,萬分珍貴,對他,對吾。”
腳步聲在身後停了下來。他與我皆恍如未聞,空氣之中冰冷的殺伐氣息随着話語逐漸濃厚,如繃緊的線,将要斷裂。
“無用的多情,無法消除吾的影響,也無法自吾手中奪走——這精美絕倫的珠玉。”
枯黃的落葉随風掠過我的手背,落地無聲。
風再一次安靜下來。
“玉隐石間,珠匿魚腹,本為自然天存。”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依舊是帶着三分笑意的語調,不急不緩地從喉中洩露而出,“大宗師奪天造化,剖玉取珠之舉,也自诩栽培之名。我倒不曾想,大宗師這般傲慢至極。”
——
繃緊至極緻的線忽而斷裂。
濃烈的殺意,自對峙的空間驟然展開,鋪天蓋地,眨眼片刻瞬間暴裂,像是海面上掀起的狂風巨浪,将淹沒天地。
明銳劍光似電鳴,鋒疾箭風如天傾,相交瞬息轟然炸出巨響。湧動外溢的内力攪動風雲,地面難受其力開裂,蛛絲般往四方而去,所至之處,樹毀山摧。
我轉過身,以弓尾抵住襲來的劍鋒,迸裂的星火在武器相交時亮起,亦照亮大宗師眼底的自信。
用弓之人大多不擅近戰,我族卻非如此。
手中沃焦微轉一别,劍刃穿過武器的縫隙擦過我脖頸,一道猩紅血絲自皮膚深處溢出,濡濕衣領。
大宗師雙眼一利,以手抵劍刃,用力向内一推。
“錄初行!”
我五指成爪,招式挾帶濃濃鬼氣拍向古陵逝煙胸前。同時,身後傳來兩道劍氣,一猩紅似血,一古樸如鈴。
古陵逝煙面色微變,閃身躲過迎面而來的一掌,卻未躲過相繼而來的劍光。
劍光一前一後穿透他的掌心與肩胛。
他躲開了緻命傷處。
我略有些可惜的歎氣。
遲來的棕色身影帶着古樸的鈴音,他自半空攔住我的輪椅,腳尖點地,疾飛幾步。
“退!”
8.
脖子的傷口不深,但這個孩子上藥的力道有點大。
我擡眼觀察身前個子不高,但臉色很黑的孩子,試探道:“啊……你是……莫非是……朱寒?”
疑似朱寒的人沒說話,他擡頭瞪了我一眼,卻在對上我眼瞳時指尖微顫,低下頭去。
我一怔,垂下眼。
“抱歉。”
這雙眼吓過不少孩童,我自是習慣,伸手拍了拍他的頭頂權當安撫。
“朱寒,退下。”門外踏入了一個陌生的身影。
朱寒端着水盆離開,我這才擡起眼上下打量來人。
紅黑色長發,眼下一滴鮮紅淚痣,和印象差不大離的年紀。
“你……”
他站在門口處,未再踏進一步,就那麼看着我的臉,陷入了怔忪,似不知該如何應對。
過了好一會,才重新開口。
“你的眼睛。”
房内有一張銅鏡,我偏過頭。鏡中映射一雙如海面霧氣彌漫,深深淺淺,卻無眼瞳,仿似盲人般的雙眼。
他并非未見過這雙眼。
……當時我身有蠱毒,或許因這點誤導了他。
我笑笑,習慣解釋:“我族之人雙眼皆是如此,天生非人,很可怕?”
他慢慢放松下來,視線又落到我的腿上。
我已做好回答的準備,他卻不再問。
武照峰的氣溫适宜,常年四季如春,寬闊而古樸的建築外繁花似錦,樹木成蔭。淺淺的樹枝陰影透過卷起的竹簾落在年輕人身上,似也驅散他身上腐朽般的悲涼感,增添幾分活人般的生氣。
“你……之後打算如何?”
他沒說很清楚,我卻意識到他言下之意——大宗師不會善罷甘休。
說實話,我并不是很在意大宗師。
他算計我與否,對我而言并不重要,我活了太久,早已忘記所謂的脾性該是如何,也逐漸不在意與我生命相關的事物。
既無有在意的事物,亦不在乎生死,大宗師對我而言,便和路邊花草無不同。
不……也不是如此,并非毫無在意之人。
我推着輪椅往前,在他的目光下伸手,食指輕輕觸碰他蹙起的眉間,答非所問。
“我以為,你看到我會高興。”我彎起眼睛,散漫溫和地說:“你不想我死,我便活過來見你,你不高興嗎?”
“你——”他似乎失語,棕色的眼眸對上我的雙眼,一時不知如何說話般,喉間聲音戛然而止。
“那天,我并未料到你會來。”風從窗前吹入,他發絲糾纏在我指尖,感覺稍微有點癢。我收回手,往後靠在輪椅上,歎了口氣道:“見你那般情狀,我便想着,大抵還不到我知天命之時。生了這樣的執,我從鬼池活過來的第一件事,想着應該見見你,親口告訴你這句話。”
“莫再為了我難過了。”我看着他,一字一句認真地重複這句話:“生死有途,命數有盡,此乃天理循環,我早已看開。”
其實隻要想明白就好了。
不管什麼時候,自相遇的那一刻開始,離别也隻是遲早的事情。
是天數如此。
“不必擔心大宗師,他無法殺我。”
我族體質異常,人魂鬼體,除非已毫無執念,不然既死也會複生。
嗯……說起來這一族仍存在世的,隻剩我與師父罷了。
“……”
宮無後久久沉默,垂下眼的動作,讓人看不清神情。但總歸,不是難過的表情。
扶着輪椅把手,将身形稍微向後移開半步。
此時應該給他一個人靜靜的時間。而且……
我将視線挪移向外。
門外的另一個人似乎很在意宮無後的樣子,視線投在此處有段時間了,我避開片刻或許比較好。
竹簾輕動,淡金色的光斑在紅色袍角來回搖曳,如落下的星屑,閃閃發亮。
風悄悄的室内,身前人忽而疾步上前。
我一愣,下意識想擡起頭。
稍微慢了一步。
在視線凝聚的瞬間,鮮紅色的影子已自上往下籠罩過來,黑紅色發絲從空氣滑至我肩頭,接着便是陌生的體溫、粗糙冰冷的外衣,一雙手緊緊攬住我的肩背,将我按在單薄年輕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