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輪椅仿佛被另一個人的體溫塞滿,空氣一下子變得稀薄。
“宮無後?”
我遲疑地,不知當下應如何反應,便攬住他的肩背,像是哄孩子似的在他背上輕拍。
“……錄初行。”他靠着我的肩頭,低低地喚了一聲。
好像比之前要瘦了。
我輕拍着他背脊,厚重服飾下的的身體瘦削,蝶骨嶙峋分明,似即将振翅的蝴蝶。
如那一晚,我曾看到的紅色蝴蝶。
我閉着眼,放松身體,緩緩的,順着他的長發,一下下撫摸。
“嗯?”
我應了一聲,耐心等他接下來的話語。
他沒有說什麼,隻是又擁緊了一點。彎下的腰背,像是繃緊的絲線,将我層層纏裹其中。
“錄初行。”
我忍不住柔和了聲色,緩緩回應:“我在。”
我在這裡。
9.
别黃昏前來向我道别,他打算去煙都找古陵逝煙。
我看着他眼中浮起的決意,忽然吐出一口鮮血。
“無礙。”我用袖子擦擦下巴,淡定道。
别黃昏:“?!”
完全不像無礙的樣子!
10.
沃焦不能以私欲動之。
在那一刻,我确實因私欲,對古陵逝煙帶了殺意。
于是在出鬼池的數日後,我又躺回了鬼池休養。
連帶着本來打算離開的别黃昏和宮無後也留了下來,還帶了個不情不願的小尾巴朱寒。
我沒明說受傷的原因,但宮無後似猜了出來。朱寒說在我休養時,宮無後亦在鬼池邊不離左右,偶爾會練劍,但更多時候是坐在池子邊,垂望着沉睡不醒的我。
怪不得我醒來時,看到的第一眼就是在池子邊靜坐的紅色身影。
他沒有帶那頂煙都制式的紅色帽子,柔軟的長發完全散落,精緻漂亮的眉眼在此刻看起來平靜柔和。
水面上霖霖的波光模糊了對方的容貌,視線對上片刻,隻見透明的池水中融入一隻格外蒼白的手掌,格外堅定地朝着我的方向伸過來。
嘩啦——
流淌的池水沾染了對方的衣袖,他将我抱在懷裡走了幾步,放在早已準備好的輪椅上,又抖開寬大的大氅,将我包裹在其中。
我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被宮無後行雲流水的打包回武照峰,途中吩咐朱寒煮來傷藥,讓我喝下後睡覺。
一頓操作,我安心躺下準備休息。
三秒後,猛地睜開眼。
等等——我才是武照峰主人。
11.
我好像被反客為主了。
手捧藥碗,膝蓋披着厚重被毯,輪椅後挂着我近期正在看的書籍,阖上的書頁中間還貼心地夾了兩張便簽。
我茫然地将藥喝完。
下一秒,嘴裡被塞了一顆蜜餞。
擡頭看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宮無後。
……算了。
我茫然地嚼了嚼蜜餞,思來想去,也想不出這樣有什麼問題。
于是果斷躺平了。
就這樣吧。
12.
一開始隻是被管着養傷。
後面被管着看書時間不可過長。
最後又被管起從起床到睡覺等日常行動待的地方。
我接受度十分良好。
别黃昏看我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總是一副愁上心頭的模樣,對我展示那張歉意重重的面容。
我擡頭指指書架:“那本看完了,看旁邊的遊記吧。”
宮無後:“嗯。”
他取下兩本遊記放在我手上,推我到附近竹亭吹風,将我的輪椅卡死避免移位後才開始練劍。
他練劍,我看書。
非常完美。
别黃昏:吾真的覺得有哪裡不對。
13.
作為武林中人,我對劍法不甚了解,隻能看出宮無後心境似有改變,劍法愈加精進。
不再如之前那般隻有恨意,反倒像是領悟了什麼,劍心堅定無惘,一招一式都帶着利落的殺意。
“孤劍寒鋒,天下一着。”
我看着看着,忽而放下書,喚來一琴。
“蕭蕭江上荻花秋,做弄許多愁。半竿落日,兩行新雁,一葉扁舟。”
劍嘯音随,一勾一撚,消去風中漸濃的殺意。
“秋風湖上蕭蕭雨。使君欲去還留住。今日漫留君。明朝愁殺人。”
劍,指在我眼前。
西風落花輕飄,墜在劍尖。
“錄初行。”
“我在。”
“你在做什麼。”
“在向我在意的人道别。”
我按下琴弦,擡頭去看他。
立在亭下的人影紅衣散發,眼下一點血淚,雌雄莫辨的美麗容貌,熾熱卻悲涼。
“劍,許是殺人的兵器。”
落花自他劍上翩然而下,無聲落在琴弦之上。我将那朵落花撚在指尖,花朵鮮嫩嬌俏,白色重瓣中夾着明黃色花芯。
我一揚手,使它如蝴蝶般随風飛離。
“但你不是。”
略帶一點紫色的眼睛,隔着劍與風的距離,靜靜看着我。
他沒有将劍收起,我亦未在意懸在眼前的劍鋒。
我不是一個遲鈍的人,在漫長的生命中,我經曆了許多,自然明白他這段時間的陪伴代表了什麼。
他在告别,也在訴說。
“宮無後,我在回應你的告别。”
正是因為壽命悠長,我明白生命是非常短暫的時間,它稍縱即逝,在不留意的時候就消失,留不下一絲痕迹。
所以很多時候,我并不喜歡等待。
在這片生死無常的江湖中,等待是一種無言的錯過,一段戛然而止的遺憾。
“我沒有任何理由阻止你去找古陵逝煙。”
綠蔭翠幕下搖晃出一片細碎陰影。偶爾有一兩片落葉與飛花落在亭中,又随着風悄然離去,四下飛散,各朝東西。
“你抱着必死的決心離去,我隻能向你告别。”
“在當下,在此刻。”我勾動琴弦,細細的絲線在我指尖下發出驚弦一聲,“此後,我仍記得你宮無後,僅此而已。因我無法憶起你的眉眼,你的模樣,你會成為我漫長時光中的一抹殘影,被記憶的長河淹沒。”
林間的風仿佛停止了一瞬,又或是時間在那刻無限的拉長。
對視的視線,因為我垂下的眼睛而錯開。
“你,總是如此直白嗎?”
宮無後收起劍,空氣破風的聲響,凝聚的時間轟然一散,化作滿天落葉,驟然吹過袍角。
“也許。”短暫的沉默後,我發出一聲歎息,平靜開口:“既已心知肚明,又何必無謂的遲疑,我不喜歡留有遺憾。”
“但吾想。”宮無後頓了頓,以同樣平靜的語氣直訴道:“吾想被你記住,即使是以遺憾的方式。”
“我知道。”
“吾想成為你不能放下的人,吾想成為你唯一的執念。”
“我知道。”
我閉上眼,又睜開,緩緩的看向身前的人。
“我若失去執念,即刻便會煙消雲散。”
他看着我,唇角抿出一絲淺淺的笑意,雙眼卻無一絲情緒,極為認真回應。
“吾知道。”
宮無後向前一步,蒼白的臉色,唇色如血。矛盾卻豔麗至極的色相,展現出一絲病态般的绮麗,“錄初行,你可曾有過偏愛。”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似未察覺到這殺肅的氣氛,态度溫和,在他目光下輕輕搖了搖頭。
也許我在意他,但那還不足成為偏愛。
我生來為持沃焦之弓,故我需愛這世間。愛天地萬物,星辰風月,山川江河,愛如刍狗。
但所謂偏愛。是我見風月如你,是我見你如風月,是願我似風月,教此身長留你心。
還談不上偏愛。
隻是。
我并不抗拒在意宮無後的感覺。
那一日,他無聲停駐時,我疑惑,為何一個應如朝日勃勃的年輕人,周身卻始終圍繞着沉沉的死寂氣息。
我不忍,放不下。
這感覺湧湧若火始然,若泉始達,鋪天蓋地,無可旋避。
宮無後一言不發的看着我,似對這個答案毫無意外。
他從懷中,拿出那串代表承諾的碎石吊墜,交予我手上。
“吾不在乎。”他以雙手捧起我的臉,絲毫不掩蓋自身欲念,眸色沉沉,一字一句認真道:“既你無謂生死,那便将它予吾。”
将你的性命交予吾。
若是這般,他亦不在乎偏愛的存在與否。
他的眼眸如黑夜中翩飛的紅色蝴蝶,極其美麗,極其灼熱。
林中的風更大了。
仿佛要将樹木摧毀般,尖銳而兇猛。
我輕輕眨了一下眼眸,歎了口氣,向前輕輕一吻,落在他的唇角。
“如你所願。”
*
那一日,宮無後離開武照峰。
我垂首撫琴相送,琴聲久久不散,直至深夜。
師尊坐在亭上,不知聽了多久。
“縱吾窺見半分天數,以術亂之,未曾想,命數竟避無可避。”她持着酒壺豪飲過半,垂下的衣袖在風中獵獵作響,“還不如當初一箭射死你算了。”
“師尊。”我聞到她身上未散的武氣,想必前來的時候與人動過武。
此間除我以外,剩下的便是别黃昏和朱寒。
師尊向來不喜見人,亦不以私情殺人,想來隻是打昏他們罷了。
“師尊來取沃焦嗎?”我問。
她從亭子上一躍而下,偏頭看了我一眼,鬼族特有的眼眸在月色中灼灼,“你已不能用沃焦?”
我看着遠處,緩緩開口:“能。”
“你最好不要讓吾白發人送黑發人,否則就算手段用盡,吾也不會讓你輕易消散。”她将酒一飲而盡,酒壺随處一扔,瓷器驟然碎裂,“吾見那人族小子就煩,你什麼破眼光,最好别讓吾見到他。”
我安靜笑了笑:“恐怕不行。”
“母親。”
無人回應。
夜風狂嘯,亭上已無人煙。
14.
翌日,别黃昏順着琴聲尋來。
看見我毫發無損,他松了一口氣。
“那是我師尊。”我好歹解釋了一下,并試圖挽回師尊那岌岌可危的形象:“她不喜見人,冒犯先生了。”
“無事。”别黃昏左右看了看周圍,沒看到宮無後的蹤迹,似有些奇怪,“賦……宮無後呢?”
我向他交代了宮無後的去處,并出手阻止他離開的步伐。
這是宮無後的要求。
他希望能獨自去解決他與古陵逝煙的恩怨。
無奈的是别黃昏根本不聽我說什麼,争執之下,不免動起手來。
然後我就聽到了一個令人吃驚非常的消息。
他是宮無後的父親。
我太過吃驚,不小心下手過重,把别黃昏打暈了。
我看了看闖禍的手,又看看倒在地上的别黃昏,生平第一次産生了毀約的念頭。
#夭壽,新任情人的父親沒我大是怎麼樣的一個體驗?#
不能細想,一旦細想瞬間都覺得呼吸都困難起來。
先當做不知道吧。
我十分認真的想着。
15.
師尊給我飛了一封書信,信中大意是宮無後和大宗師一戰之後,她跑去偷襲,以及大罵古陵逝煙是油頭鬼轉世,太能跑了,這都沒射死他,天命到底是什麼OO東西等髒話三千字。
宮無後大概是活着。
懸在半空中的心終于放下。
雖然我相信宮無後一定能得償所願‘赢過’古陵逝煙,卻未想到對方竟然能在師尊的追殺下逃脫,如此難殺,某方面來說隻能當做是天命難違。
根據别黃昏前些日子所言,大宗師當初沖着血淚之眼才會用計謀留下宮無後,以此點來看,大宗師大抵不會殺他。
隻是,現下宮無後到底在哪裡?
我歎氣。
看來我隻能等了。
我将師尊的書信交給别黃昏。
别黃昏沒說什麼,隻說要去尋他。
他态度堅定,我挽留不得,隻能随他去了。
朱寒留了下來,與我一起等宮無後回來。
朱寒一邊嫌棄我做飯稀爛,一邊往爐子裡投火。
“公子會回來嗎?”他問我。
我回過神,摸着輪椅把手,笃定笑道:“會的。”
“你為何那麼肯定?”朱寒疑惑。
“他與我做了這樣的約定。”
雖然不知他何時會回來,别黃昏又能不能找到對方,但我事先答應了宮無後要求,便隻能應鑒承諾,在此等他。
走神片刻,爐中傳來難言的味道,我和朱寒同時擡起頭。
“……”
“糟了!公子的飯!你怎麼不看鍋!”
我一臉無辜地看他:“不是你讓我遠離廚房?”
“錄——初——行——!!”朱寒奔潰。
我被徹底趕出廚房。
16.
菜沒了,我隻能負起成年人的責任,下山去買飯。
可惜我雖然成年許久,但認路這種本領大抵是和年齡毫無關系的。我這麼說不是想解釋什麼,隻是想說人有缺點很正常,人會迷路也很正常,更勿論武照峰山路複雜,人煙罕至,偶爾出點差錯那是再正常不過。
輪椅被卡在坑洞裡進退兩難,我仰頭往上,假裝自己在看風景看星星看月亮,和身旁巨樹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
山間傳來落葉破碎的聲音。
身着豔紅衣袍的劍客自朦胧山霧中緩緩而來,眼下一點血淚,散發被風吹動地輕輕揚起。眉間不再纏繞陰霾與仇恨後他神情變得平和許多,在片這山間綠意裡,他神姿端遠,如風月入懷。
總覺得這畫面有點熟悉,好似每次走失,都能遇見他。
我笑了起來,朝他晃了晃手,仿佛與他隻是片刻未見:“回來了。”
宮無後腳步不停,熟練地将我從困境中救出。
我側過頭,看向那個依約而來的劍客,“見到别黃昏了嗎?”
“嗯。”大抵是意識到我已經知道别黃昏就是他父親這件事,宮無後沒有過多解釋,低頭問我:“你要去何處?”
“朱寒把鍋燒壞了,我正準備下山買飯。”我帶着一點不是我沒照顧好朱寒,是朱寒先把鍋弄壞的小心思,欲蓋彌彰地跳過了我不會做飯的事實。
好在宮無後并不在意的樣子,轉了個身将我往山下的地方推。
“既然下山了,順便買兩本新的書,上次的棋譜看完了。”
“吾帶了一些回來。”
“遊記麼?”
“都有。”
“這次回來還要離開嗎?”
“不會。”宮無後語氣淡淡,好似放下了一切:“諸般恩怨已了,初行,吾欲與你一同長居與此,不問江湖。”
他這般說着,眼神卻一直看着我,眸色沉沉,似乎在觀察我的反應。
我朝他招招手。
宮無後不明所以低下頭。
我捧着他的臉,輕輕吻了吻他的眼角,“既如此,我願随你終此生,凋盡朱顔白盡頭。”
宮無後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握着我的手,在我唇上落下一吻。
力道很輕,宛如蝴蝶振翅般一觸即分。
“好。”